第四章
次日清晨,今蕭六點半起床,洗漱時聽見門鈴響起,服務員推來一份美式早餐,並將周措交代的信封送遞給她,裡麵是她昨晚作陪出席酒會的小費。
今蕭把錢清點一遍,裝進旅行包的夾層,然後吃完早餐,收拾東西離開酒店。
從這裡到華沙需轉換三趟公交,路途周折,人亦略感疲憊。約莫兩個鐘頭以後,她在站台下車,給母親打電話,照例先去醫院對麵的賓館開一個房間,放置行李。
八十塊一晚的標準房,因為正對著馬路,窗扉緊鎖,光線慘淡。窗簾可能從來沒有換過,顏色陳舊,拉開來,陽光照耀,微塵飛揚,今蕭嗆咳幾聲,把窗戶打開,樓下車水馬龍,瞬間嘈雜萬分。
不知怎麼,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要知道,前腳剛從一個四星酒店出來,轉眼走入這樣簡陋的賓館,反差似乎有點大,大到讓人覺得先前經曆的繁華都是一場鏡花水月,泡沫幻影。饒是她有自知之明,從不對那個階層抱有非分之想,但在如此醒目的對比麵前,心裡還是感受到了落差。
真可怕不是嗎?不然怎麼說由奢入儉難呢。
今蕭搖頭一笑,很快調整過來,背上雙肩包,走出賓館,到附近的小餐館買些熱食,提往醫院去。
在醫院,燒傷科大概是除太平間以外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了,今蕭來過很多次,每次進入四樓,路過病房,看見一個個包成木乃伊似的病患,或無意間撇到他們慘不忍睹的傷口,心裡都會狠狠揪一下。
那該有多痛?
今蕭不敢想,她行至隔離室外的走廊,母親忙迎上前,告訴她裡麵正在換藥,先不要進去。
“你吃早飯了嗎?”
“吃了吃了。”母親隨口敷衍,神態緊張地留意著病房裡的動靜。
今蕭說:“我買了小籠包和稀飯,這裡還有開胃菜,你再吃點兒吧。”
母親應著,接過塑料盒,忽而望向女兒,仔細打量道:“蕭蕭,你怎麼有黑眼圈了?在那裡上班累不累?有沒有人騷擾你?”
今蕭坐在旁邊,拆開一次性筷子:“沒有,正規場所,你問過好多次了。”
母親撫摸她的肩背:“我看你好像又瘦了,晚上早點睡,平時吃些好的,你住的地方不是有廚房嗎,自己買菜回去做飯,不要在外麵吃,不乾淨。”
“我知道。”
正說著,病房裡忽然傳來淒厲的喊叫,今蕭驚住,下意識起身往裡麵走。
母親忙拉住她:“沒事,今天是無麻醉換藥,紗布黏在肉上,撕下來會很痛……你不要去,他看見你情緒會更激動的。”
今蕭心跳得發慌,那哭嚎仿佛從地獄傳來,痛不欲生,聽得人百般壓抑,千般悚然。
母親又在一旁落淚,今蕭攬住她的肩,轉移注意力,說:“這兩天我來陪護,你回去休息,不要把身體熬壞了。”
“不要緊,”母親說:“有時你二叔二嬸會幫忙送飯,我沒有很累。”
今蕭的二叔在南華市生活,小仲出事後到華沙醫院治療,母親這些日子住在二叔家中,早上做飯帶過來,深夜回去。
“可是也不好一直這樣麻煩他們,”今蕭遲疑:“要不我在附近給你租一套房子,離醫院近,你買菜做飯也比較方便。”
母親愣了愣:“要是突然搬走,你二叔二嬸該多心了,再說醫院開銷那麼大,能省一筆是一筆吧。”
今蕭不語,又聽母親說:“對了,昨天你外公打電話來,說外婆高血壓犯了,在縣醫院輸液,我這兩天正好回去看看。”
今蕭皺眉:“媽,你怎麼不早告訴我,早知道叫我回去照顧外婆就好了,你這樣來回奔波很累的。”她心裡莫名泛起一絲難過,在這個家裡,每個人都用力地活著,能扛的責任和擔子總往自己身上攬,好讓家人少扛一些,可為什麼,如此敬畏生活,卻還是過得這樣辛苦呢?
今蕭搖搖頭,不敢繼續深想下去。母親吃完早飯離開,她等候在外,直到中午十一點,小仲換好藥,醫生放行,她穿上隔離服,戴上帽子和鞋套,走進病房,看見小仲已陷入昏睡。
今蕭輕手輕腳坐在一旁,仔細瞧了一會兒,見他打著點滴,病號服下是纏著紗布和繃帶的軀體,臉包起來,前兩次取頭皮植皮,剃了大光頭,這會兒也包成了粽子,早已看不清原本少年俊俏的模樣了。
小仲,要快快好起來啊。今蕭在心裡祈禱。
忽而又聽他睡夢中發出含糊的囈語,似疼痛,又似噩夢,昏昏沉沉,不知所以。
醒來時,已近下午兩點,遊仲看見今蕭坐在窗邊低頭翻書,金燦燦的陽光落在她身上,整個人溫暖極了。
他定定望著,半晌不出聲,待她發覺時,嘴角微揚,淺笑說:“醒了?怎麼不叫我?”
遊仲沒有搭理,好似在生悶氣一般,今蕭倒也習慣,他自從燒傷以後性情大變,喜怒無常,這種時候還是不要計較他的冷漠比較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