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又等了片刻, 畢晴嬌小的身影終於走了出來,再定睛一看, 身後竟然跟著個男人。
那男人不停朝畢晴說話,畢晴滿臉心不在焉地點頭或者搖頭。
忽然,她察覺到身旁女工都在朝一個方向看,立即抬頭朝路燈那邊看去。
隻見路燈下站著一名身著短袖襯衣的俊秀青年,也正看著自己,嘴角噙著溫和的微笑。
她一呆之後, 立即高呼著朝他跑去:“北哥!”
一直跟在畢晴身後的宋明軒朝那邊看去, 頓時怒了。
這程星北,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程星北張開雙臂,接住了朝自己撲來的畢晴。
畢晴的腦袋瓜埋在他胸口,一時兩人無言。
就在兩人抱在一起的時候, 女工們發出低聲驚呼,還有不少人回頭去看宋明軒。
宋明軒自知不可失態,僵硬地轉身回廠房去。
女工見沒熱鬨可瞧,於是互相低語:“那是誰?”
“你不知道?畢晴她老公!”
“啊?這……”
眾人竊竊私語,餘光打量著兩人, 邊走邊看,走過了還得回頭再看一眼, 對同伴說:“她老公不是跑了嗎……”
“我哪知道……長得好看有什麼用, 吃軟飯的。”
陡然聽見一句“吃軟飯的”, 程星北啞然失笑, 卻見畢晴抬起頭, 怒氣衝天地瞪了一眼說閒話的。
說閒話的女工訕訕轉身,快步走了。
程星北拍拍她腦袋,從口袋裡抽出一條質地輕薄色澤鮮麗的絲巾。
畢晴雙眼亮了起來。
不過現在是七月,一年裡最熱的時候,大熱天的圍個絲巾著實是太奇怪了,程星北上下比劃,深感購買失誤,最後目光落在了畢晴的頭發上。
比起離開的時候,畢晴的頭發長長了不少。
程星北終於找到了絲巾的用武之地,將絲巾與發絲纏在一起,修長手指靈活地給她編了個洋氣的辮子。
“好看麼?”畢晴掩不下笑意,不住去摸頭發,被程星北按下了手。
“好看的,”他誇道,“彆摸了,以後天天這麼綁。”
“你亂花錢哦。”畢晴嗔怪道,臉上卻是笑著的。
走出了路燈範圍,程星北牽著她,兩人回家。
等到了家裡的白熾燈下,畢晴就看見程星北胳膊上全是被蚊子叮出來的包,紅紅的一片。
“北哥!”畢晴捧著他的手,惱怒道,“怎麼都叮你了……難受不?”
程星北下頜骨上還被叮了個大包,此時被畢晴一問,就不由自主地撓了撓。
這下就一發不可收拾了,畢晴慌忙拿了肥皂沾水,塗抹到那些蚊子包上,過了會兒程星北才總算好受點。
“你怎麼這麼傻的,被叮這麼多包也不知道躲一下。”畢晴嗔道,“不會在家裡等我麼?”
程星北笑了笑,道:“正好無事,就去接你。”
“你見我一直沒下班,就先回家呀!”
“不礙事。”程星北看了看手臂上,雖然看上去挺嚇人,不過已經不癢了。
接下來,畢晴又忙著做了晚飯,就用的下午時候程星北去買回來的食材,不出片刻,二人相對坐在飯桌邊,開始吃飯。
“哥,你不是說兩月才回來嗎?”畢晴問道。
“考完了,我就先回來了。”
“以後不走了嗎?”
“八月下成績。”程星北端著碗,看著她,“我報了申城大學。”
畢晴握著筷子,頓了頓,問道:“申城大學……學啥的?”
“報了理工科數學係。”
“哦。”畢晴低下頭。
什麼科係的她也聽不懂,隻知道如果考上了,程星北又要離開了。
“到時候,你跟我一起去嗎?”程星北斟酌著道,“申城離咱們這兒也不遠。”
程星北是特地選了個近點的大學,如果報考了燕京的大學,以現在的交通,就要一年見一次了。
畢晴問答:“大學生有工資拿不?”
程星北失笑搖頭:“沒有的吧,不過畢業後包分配。”
“那我還是留下吧。”畢晴低聲道,“北哥,你自小是蜜糖罐子長大的,我跟你一起去上學了,誰來賺錢?”
這話說得程星北心中頗不是滋味,被女人養的感覺,對他來說真的是頭一遭。
這個年代,勤學檢工也找不到應聘的地方,有個工人工作就是全家的幸事。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畢晴的工資隻需要養著他們兩人,可以算是綽綽有餘了。
夏日裡最熱的一個月,程星北就在家中度過了。
早晨起床鍛煉,上午就自帶一把椅子坐郵局前去替人捉刀寫信賺點兒小錢,到中午回家,自己嘗試著隨便做點飯菜吃,等畢晴快下班就去紗廠門口等她下班,日日如此。
所有紗廠的女工都對畢晴十分豔羨,不過也有人說程星北是小白臉,吃軟飯的。
遇見這樣的人,畢晴通常都會狠狠懟回去:“我樂意!你管得著?我家北哥是要上大學的!”
說得多了,大家都在背後笑話,畢晴也不在意。
七月末,這天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宋明軒忽然在下班前出現在了車間,對畢晴道:“你下班來我辦公室一下。”
畢晴有點不妙的感覺,再看身周同事的表情,想起宋明軒對自己多次照顧,最後還是點點頭。
紗廠外,程星北依舊是在路燈下等著。
女工陸續出來,卻沒見到每次搶在最前頭的畢晴,正奇怪著,就見有人朝自己走來。
“畢晴被宋主任喊去辦公室啦!”那女工幸災樂禍地盯著程星北的臉,想看他有什麼表情。
程星北微微一怔,隨即笑著點頭道:“多謝告知。”
而後,他逆著人流,朝紗廠裡走去。
那跟他攀話的女工目瞪口呆,她本以為能看見程星北變了臉色,結果事實大大的出乎她預料。
“他怎麼臉色都不變一下的?”女工對身旁同伴奇怪地嘀咕。
“我哪知道,回家了回家了,累死了。”
紗廠車間和辦公室是分開的兩棟建築物,十分好找。
較矮小的樓房二樓還亮著燈,程星北瞧了瞧,抬步慢慢走去。
門房打著瞌睡,聽見動靜,馬上問道:“乾啥來的?”
“找宋主任有事。”程星北微笑道。
門房見他麵貌清雋,氣質出彩,又見二樓宋主任的辦公室的確亮著燈,便讓他進去了。
快步上了樓梯,靠近了亮著燈的辦公室,辦公室大門沒關上,對話忽然傳入耳畔。
“他媽死了他都能若無其事,你還信他已經改過自新!你是不是傻了!”
“你胡說什麼!”
那是宋明軒和畢晴的聲音,程星北挑挑眉,走上前去敲了敲門框。
畢晴猛地回頭,見到程星北,立即朝他走來。
“哥,咱們走!”她皺著眉道。
宋明軒怒道:“你怎麼就不聽!我是為了你好啊小晴!”
畢晴拉著程星北的手,回頭罵道:“誰要你為我好,我自己有眼睛有腦子,我會看!”
“你!”他抬手憤怒地指著程星北,罵道,“他裝模作樣騙你,你看得出來?”
“看不出來就是我眼瞎,也不管你什麼事!”
畢晴此刻像一隻炸毛的貓一樣,程星北急忙握緊了她的手,揚聲對宋明軒道:“旁觀者就彆站在製高點上指點江山了。”
“……”宋明軒像是個暴怒的獅子,呼哧喘氣,緊緊盯著畢晴。
畢晴卻不看他一眼,肩膀貼著程星北的胸膛,低聲道:“我們走。”
程星北在轉身前的最後一秒,朝宋明軒露出了一個滿含戰意的笑容。
“你不會有可乘之機的。”他淡然道。
宋明軒眼睜睜地看著畢晴又一次被程星北帶走,氣得把桌上的搪瓷杯朝地上狠狠一摜,水潑了滿地。
他隻是想畢晴好而已!
為什麼畢晴就那麼傻,那種男人也去信!
宋明軒翻來覆去想著程星北那個挑釁的笑容,自語道:“他就是騙你的!隻有我才真心對你,我能給你好的生活!”
“他能給你什麼!他還要你養!”
辦公樓除了他之外空無一人,沒有人在意他說了什麼話。
畢晴拉著程星北出辦公樓的時候,門房還奇怪地看了程星北幾眼。
不是說去找宋主任嗎,怎麼跟個女孩子出來了?
二人忽視了門房,直到走出了廠區,畢晴才失落道:“宋主任幫過我很多次的。”
“嗯?”
“但是為啥他就老喜歡跟我說你壞話?北哥,你們倆吵過架嗎?”
“沒有啊。”程星北輕笑著道。
“上次咱倆吵架,我蹲路燈下,他突然出現還跟我聊天。”畢晴回憶著道,“怎麼現在這樣呢,真煩人。”
“不煩,”程星北揉揉畢晴纏著絲巾的小辮子,笑道,“以後彆理他就成了,反正工資是會計給你發。”
“不好吧……”她擔憂道,“他是主任,給我穿小鞋咋辦?”
得虧宋明軒沒聽見畢晴說的話,不然真要吐血三升。
程星北總算是懂了,在畢晴這小丫頭的腦袋裡,自己人的範圍裡隻有程星北,就算宋明軒對她再好,她也隻把他當外人。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畢晴不明所以,急道:“你還笑,咋辦啊!”
“不能怎麼辦,”程星北徐徐道,“他要是給你穿小鞋,咱們就辭職,我養你。”
“啊?”畢晴無語片刻,又道,“你知道咱們廠子裡同事咋說你的不,你現在是我養著呢,還說大話。”
說完,她忽然反應過來這話說出來有點傷人,急忙解釋道:“對不起對不起,哥,你彆放心上,我是亂說的。”
“可你也彆說我是說大話呀。”程星北佯裝委屈道,“我養得起你的。”
“說什麼大話呢……”畢晴壓低了聲音,訥訥道,“不要你養,咱們女子能頂半邊天,我自個兒能養自己。”
“哈哈哈……”
“笑、笑什麼!”畢晴仰頭去看程星北,見他月下臉龐如玉,一派閒適,朗聲大笑。
“沒有……不是笑你……”程星北見她急了,急忙握拳掩了掩笑。
嘴角的笑是藏起來了,眼底的卻壓也壓不住,溫柔地傾斜而出。
畢晴看著他就不由自主紅了臉,低下頭扭捏糾結地纏著手指,道:“不準笑了!這可是主席說的話,可不能笑!”
“不笑、不笑……”
……
接下去幾天,畢晴一直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上班還是該乾什麼乾什麼,宋明軒也沒有經常在車間走動,更沒有穿小鞋的事情發生。
風平浪靜了幾天,畢晴終於安心了。
五號那天,程星北正打算去申城拿成績單,卻沒趕上清晨那趟車,隻好打道回府第二天再去。
沒想到從車站回家的時候,意外發現自家巷子口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他回來了!”
“來了來了來了……”
程星北的身影剛出現,人群一陣騷動。
“是他!”
有人高呼。
人群中走出來一個頭發斑白的中年人,手裡拿著一個信封,一見到程星北就推了推眼鏡,仔細看他。
“你是程星北同學?”他問。
程星北點點頭,下意識的覺得這應該是和考試有關的事情。
“哦!”中年人笑了起來,誇道,“的確一表人才!來,這是你的成績單,恭喜你啊同學,你是今年申城的理科狀元!”
聽聞這個好消息,周圍人都議論了起來。
而主角人物程星北,冷靜地雙手接過信封就地拆開,展開成績單掃過一眼。
今年高考總分500,程星北考了481分。
除了語文和政治被扣了分,其他理科幾門,全部都是滿分。
英語作為不計分項目雖然不計入錄取總分,卻也是個滿分。
“我是申城大學數學係的係主任,聽說理科狀元報了我校,就迫不及待……”中年人激動地搓了搓手,急忙又道,“我忘記介紹了,我姓李,任教代數幾何。”
程星北將成績單疊起來,笑道:“李教授,麻煩您還專門替我跑一趟,小子有愧!”
“不麻煩不麻煩……”李教授唏噓道,“我這差事其實都是搶來的,就想看看狀元郎長什麼樣!”
李教授豪爽地大笑起來,不住拍打程星北的肩膀,親昵道:“小夥子瘦了點兒!學習也要有一副好身體啊!”
程星北微笑著點頭,邀請李教授進門喝杯清茶,李教授卻急忙擺手,“我把咱們學校唯一一輛車都開來了,得趕緊回去,20號左右錄取通知書就送來,9月開學一定不要忘了啊!”
叮囑完了,李教授又覺得自己說得多餘,哪有人會忘了自己入學的日子?
這位老教授風風火火來送了個成績單,一口水都沒喝上,又急急忙忙趕回申城去了。
剩下程星北被一群人圍著,各個盯著他手裡的信封。
“成績單啥樣?”
“給我們看看成不?”
程星北帶著和煦的笑,給他們打了個太極,回家去了。
坐在床邊,程星北又把成績單拿出來仔細看了看,就把這張紙和結婚證一起,妥善放好了。
不知道為何,他感覺自己現在有點激動。
也許是那個老教授的心情感染了他,程星北在家裡轉悠了幾圈,實在坐不住,拎了把椅子,帶著紙筆跑郵局門口坐著去了。
小縣城的消息傳得飛快,程星北坐了沒多久,就有人來找他。
“能幫我寫幾個字不?”這位婦女問。
“寫什麼?”程星北鋪開一張信紙,抬起筆。
“就……”婦女想了想,才道,“我兒子說,寫‘勤能補拙’,寫大點兒,他貼牆上。”
“什麼?”程星北一愣,抬頭看她。
婦女局促地對著程星北笑了笑,道:“我家兒子也準備明年去考試呢,你是狀元,寫的東西有靈氣的哩!”
程星北哭笑不得,最後還是給她寫了四個字,沒收錢。
瘦金體寫出的四個字,鐵畫銀鉤,力透紙背。婦女看不懂字,卻也開開心心地捧著紙,回家給兒子貼上。
在旁邊圍觀的人一擁而上:“狀元,給我寫個唄!”
“我也要寫……”
一上午寫了幾十張字,賺了三毛錢,正好夠買兩斤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