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陸續有鄉親過來了,我張羅著點煙倒水。
這個家也沒有茶葉,隻能用大碗裝白開水。
趕牛車的劉老漢也來了,看到炕上的楚爺後,紅了眼睛說:“這老嘰霸燈,秋天下棋輸了我五塊錢還沒給呢!”
另一個老漢也說:“還有我的兩塊錢,最可氣的是,他把我兜裡鋼鏰都偷走了……”
“嗯呐,還有王寡婦晾院兒裡的褲衩子!”
“……”
眾人七嘴八舌,看似每個人都在罵他,可又透著傷心和不舍。
聽著你一句他一句,我漸漸勾勒出楚爺這些年在村子裡的形象,看來他過的挺開心,和村裡這些老人也相處的很好。
雖嬉笑怒罵,玩世不恭,甚至常常開一些過分的玩笑,但並沒誰真反感他。
老錢頭端盆進來,一邊給他擦臉一邊歎氣道:“怪不得你這兩天總叨咕,說想乾兒子了,鬨了半天……哎!”
一個多小時後,唐大腦袋回來了,坐著一輛半截子小貨車,車廂裡拉著一副棺材和一些衣物、花圈和紙錢。
先生給老爺子換好衣服,我幫著眾人一起動手,把裝戴整齊的楚爺抬進棺材,又挪到了院子裡。
東北這個季節,外麵就是個天然大冰櫃,並不需要往醫院太平間送。
院子裡,已經有人支了挑杆。
北風一吹,長長一串紙錢嘩嘩作響。
東屋搭了靈堂,楚爺一張照片都沒有,牌位孤零零的,上麵寫著:恩師楚大才之靈位。
前麵擺放了一些饅頭,香煙嫋嫋。
直到半夜,人才陸續離開,我和紮花店老板約好後天早上的行程,又定了一輛大客車。
韓甸沒有火葬場,要到雙城堡火化。
人都走了,我倆守著靈堂。
唐大腦袋有些木然,想想也不奇怪,畢竟才二十出頭的年紀。
我安慰他:“這老頭有福,一點罪沒遭,挺好……”
我說的是實話,老話講: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這一行難得善終,老頭活到84歲,又是無疾而終,已是不易!
想到七十三八十四,不由有些慚愧,自己還曾經拿這個調侃過大腦袋。
真是臭嘴,好的不靈壞的靈!
他盯著燃燒的香頭,語調平淡,“實話實說,有時我罵他早點兒死,也是半真半假。”
“長這麼大了,我最遠就到過省城,不敢走遠了!”
“折磨了我這麼多年,早就夠了。”
“可這老不死的真蹬了腿兒,心裡又空落落的難受……”
“14歲時,我練[踩鞋]就足足練了一年,放我出去,隻能在雙城堡乾些[二仙傳道]的買賣……”
“又用了三年,才[一佛出世],整整五年,才混到了[童子引路]的份上……”
他說的,是過去老榮門五個買賣裡[高買]的行話。
所謂[高買],指得是出入各種高級場所的高級扒手,銀行、珠寶店,大戶人家,黑白錢都賺。
現在沒這麼叫的了,他們被分成了兩類。
入室盜竊的歸類為[飛活],而街頭行竊的屬於[趟活]。
[二仙傳道],其實就是現在的[換手],因為一開始還沒資格做[下手]。
[一佛出世],意思就是可以乾[下手]的活了。
[童子引路],說的是具有了一定的行業經驗,可以給人望風踩盤子,不用親自動手,即可享受勝利“果實”了。
我摟住了他的肩膀,輕輕拍了兩下,“這麼大年紀了,這是喜喪!”
“是呀,”他說:“喜喪,我自由了!”
這一夜,我倆說了好多。
這是我這些年從來沒有過的經曆。
自從那年二丫病死在我懷裡,我沒再交過朋友。
這貨很奇怪,有時讓人煩的要命,可有時又覺得很親切。
第三天清晨。
起靈時,白事先生大喊:“本家大爺,請盆兒了!”
唐大腦袋跪在靈車前,用力摔碎了孝子盆。
啪!
紙灰揚起,飄出去好遠。
他遵守了老榮門的規矩,喊了九年的爹,更是披麻戴孝,親手摔下了孝子盆。
半截子車拉著棺材,我和唐大腦袋都套了兩件棉大衣,縮坐在車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