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端午,桂花鎮。
昨夜一場新雨,洗的枝頭的桃李紅杏愈發嬌豔,一簇簇噙著露水,沉甸甸壓在枝頭,給初升的紅日照的晶晶發亮,仿如一枚枚亮晶晶的寶石。
漸褪的晨霧中,一個背著背簍的小媳婦兒自鎮後巍巍高聳的青山中走來,雨鞋踏過石板,激起一片清亮亮的水串兒,啪啪落地,聲如珠脆。
行至溪邊,她忽而彎腰,伸手撥開浮萍,再起身時,手中已是一串又一串青梭梭的大河蝦。
把肥碩的河蝦扔進背簍,她扭頭上了大路,進鎮子了。
街口,對著一口大鍋,正在拿酸水點豆花的孫大嬸看她自身邊經過,下意識回頭去看丈夫,便見丈夫菜刀停在半空,唇噙著笑,目光隨著那小媳婦兒的腳步,一步一停頓。
孫大嬸倒不是醋,因為她的目光和臉上慈祥的姨媽笑,跟丈夫一模一樣。
“快七年了吧,聽說韓超終於要從部隊上回來了?”她說。
丈夫搖頭:“怕不是什麼好事。”
“說不定在部隊上這些年他變好了呢,部隊是個教育人的地方,我就沒聽說人民解放軍的隊伍裡頭有壞人。”孫大嬸猶豫說。
丈夫終於把菜刀剁到了案板上,說:“雖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但就韓超那性格,難,他爹死的時候他都沒落過一滴眼淚,你不知道?”
孫大嬸深深歎口氣:“你說玉鳳咋就這麼命苦啊,從小被那沒良心的知青爹給扔了,長得多艱難,嫁個男人吧,還是個赫赫有名的惡霸,這才過了幾年舒心日子,可韓超咋就沒死在戰場上,又要回來了呢?他不是讓玉鳳去隨軍?玉鳳跟他到部隊上,怕要被他給打死……”
“什麼死不死的,快閉嘴。”丈夫忽而一聲斥,孫大嬸立刻閉嘴。
此時陳玉鳳剛好經過,倆口子皆笑著跟她打招呼。
*
桂花鎮是個約有百來戶人的小鎮,陳玉鳳家在最西頭,鎮中學的旁邊。
剛行至學校門口,就見個紮著倆小辮兒的丫頭,一臉悶悶的在牆角站著,手裡舉塊涼粑粑,這是陳玉鳳的大女兒,韓甜。
“咋隻吃粑粑,媽給你泡的高樂高呢,喝了嗎?”陳玉鳳問。
甜甜搖頭,卻細聲問:“媽媽,我的爸爸真的會吃人嗎?”
“人肉臭,爸爸不吃。”陳玉鳳說。
甜甜怏怏跟著媽媽,再問:“那爸爸,真的會打死我們嗎?”
陳玉鳳有些納悶,閨女忽而為何會這樣問,隱隱聽到一陣笑聲,快行幾步拐了個彎兒,便見幾個婦女圍在一處,正在菜園子裡揪蔥剝蒜,大嫂蘇紅嗓門最大,連笑帶說:“你們還記不記得我結婚那天,韓超發瘋打人的事兒,那天他一口氣打了幾個?”
一婦女說:“總得有七八個吧,當時你家院裡躺的全是人,七橫八豎的,我出門上廁所,路過你家院子,直接嚇尿了褲子。”
“也就韓超那種人能上戰場,要我說,反擊戰就是他一人打贏的。”大嫂又說。
另一個婦女聲音一低:“聽說他馬上要回來了,那玉鳳……”
“不說玉鳳,等他沒仗打了,手癢了,那倆娃還不得被他打死?”蘇紅歎氣。
她回頭,正好迎上陳玉鳳,頓時咧開了嘴:“喲,看咱玉鳳多勤快,韓超一月那麼多津貼呢,月月寄來,可她就是不知足,三更半夜的還要上山采雞樅,所以她才賊悶悶的富,富的流油。”
陳玉鳳並不理她,可她一路跟著陳玉鳳進了院子。
拂開背簍上蓋的綠荷葉,她頓時兩眼放光:“瞧這雞樅又肥又嫩的,你居然還采到鬆茸啦?快快,都給我,咱媽就愛吃這個。”
陳玉鳳冷冷問:“大嫂,你胡說啥呢,韓超吃小孩的話是不是你說的?”
“咋,韓超脾氣不好愛打人,整個桂花鎮誰不知道?你當然不怕打,你打小兒就愛韓超嘛,但是玉鳳,娃是你生的,給韓超打,你能不心疼?你愛韓超就能愛到,舍得讓他打你娃的地步……”
大嫂一語未落,陳玉鳳忽而一把奪過荷葉,橫眉冷問:“你怎麼不說你結婚那天韓超打的,全是鬨洞房,要扒你褲子的混混?”
“玉鳳……”
“我要做飯了,大嫂回吧。”陳玉鳳冷冷說。
一背簍的雞樅,還有鬆茸呢,大嫂一個都沒撈著。
出了門,氣的來了句:“真是蠢到沒邊兒了,就這臭脾氣,早晚被韓超打死。”
等著她的是哐的一聲關門聲。
看媽媽關了院門,甜甜依舊憂心忡忡:“媽媽,爸爸真的會打死我們嗎?”
陳玉鳳和韓超是這樣的,她父親是個知青,後來要回城,就跟陳母離婚了,當時韓母見陳母看憐,幫了很多忙,倆女人關係特彆好,正好韓超和陳玉鳳年齡相差不大,於是就給倆娃訂了個娃娃親。
韓超自幼頑劣,尤其愛打架,從三歲開始打雞咬狗,直打到16歲,他爹死的那年,給政府拉去參軍後才算消停。
再過幾年,自衛反擊戰打的火熱,韓超要上戰場,於是回來跟陳玉鳳緊急結了個婚,奔赴戰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