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無論是誰(2 / 2)

至於仲獻玉,他習慣帶上麵具,鴉青色的長發被玉冠束在腦後,配上挺拔的身姿,即便看不清麵容,也能讓人稱讚一句君子風流。

兩人走在一處,光看身影,倒也算得上是般配,路上行人紛雜,穿著各異,也有不少人用帷帽輕紗覆麵,因而兩人的裝束倒也不顯得突兀。

如今乃早春時節,細雪消融,最是萬物複生機的時候,鎮上雖然不算是張燈結彩明如白晝,倒也算得上家家戶戶燃著明燈。來來往往不少人都做修士打扮,腰間佩著劍,身上也有些許靈力溢出。

寧嬌嬌在路邊的商販處駐足,隨手挑了根糖葫蘆:“大爺,你們這邊生意一直這麼好嗎?”

“嗐,哪兒能一直這麼多呢!”賣糖葫蘆的大爺憨笑道,“這不是前幾天有什麼仙臨燈會嘛,就是因為這個,才有那麼多人來。可惜你們倆小年輕來的晚了些,不然也能趕上那盛況!”

仙臨燈會?

……聽著莫名讓人覺得有幾分耳熟。

心中思緒不過是一瞬,寧嬌嬌笑著接過了糖葫蘆,倒是仲獻玉多問了幾句,大爺倒也熱心腸,給他們說了好多故事。

所謂“仙臨燈會”在傳說中,是很早很早的時候,有天上的仙人下凡,途徑融星州,降下福祉,庇佑融星州得了百年繁榮。

百姓為了感謝這位仙人,每年此日都會開展祭拜活動,又有人傳言,那日下凡的仙人有兩人,一男一女,據說都帶著麵具,因此所有進入燈會的人,需得佩戴一張麵具,隻有遇見心儀之人時,才能主動摘下。

“原來二位不是因著這個才帶著麵具的啊。”大爺說道最後,見兩人似是第一次聽見這故事,難免奇怪道,“我還以為是錯過了仙臨燈會,還想感受一下這氛圍呢!”

寧嬌嬌笑著搖頭,和仲獻玉又往前走了段路,剛咽下了一顆糖葫蘆,酸甜的口感於舌尖漾開,寧嬌嬌掃過一旁酒樓內的燈火,忽然想起了什麼,對著仲獻玉道:“你等我一會兒。”

仲獻玉頷首,沒有問她想要做什麼,溫聲道:“小心些。”

寧嬌嬌應聲,轉身後不一會兒就淹沒在了人海中。

夜市中算不得人潮洶湧,卻也有不少人,不過眨眼的功夫,少女就消失在了人海中,仲獻玉難免擔憂,有心想要分出一份神識追尋她離去,卻又顧忌對方會厭惡自己的舉動。

他越來越在乎寧嬌嬌了。

不止是因為那些幻夢般的場景,更是因為那一日少女毫不猶豫地擋在他麵前,對著挑釁者氣勢洶洶的反駁時,可愛又乾淨的模樣。

那樣的神采,是仲獻玉一輩子都不會擁有的。

可他想將其珍藏,如同月夜中的旅人,偷偷將一壺酒埋在明月下,企圖偷得一縷月光。

“仲獻玉!”

身後遠遠傳來了少女的聲音,仲獻玉驀然回身,就見不遠處那條小溪邊的樹下,穿著白袍粉裙的少女捧著懷中的一盞花燈,正對著他笑,極其明媚,恍若空中月色點燃了星光。

仲獻玉的唇邊也不自覺地溢出了些許笑意,他快步上前,走到了少女身邊,見她捧著一盞花燈,仔細瞧了瞧,上麵還描繪著淺粉色的常花圖樣。

常花,是他最喜歡的花。

“這是……”

“送給你的!”

寧嬌嬌雙手捧著花燈,將它遞到了仲獻玉的眼前,抿唇一笑。

“之前因為我的緣故,沒能放成花燈,如今就算賠罪啦。”

心中劃過暖流,如同春絮飄落,搔的心尖起了癢意。

仲獻玉再也抑製不住臉上的笑容,他以拳抵唇,輕咳了一聲:“既如此,那我便收下了。”

寧嬌嬌道:“師兄彆忘記許願,雖說錯過了仙臨燈會,但沒準天上的神仙也沒及時去接收心願,所以……現在也許還來得及?”

“好。”仲獻玉垂眸淺笑。

他看著手中的花燈,依照寧嬌嬌說得那樣,許下了心願。

在最後那個字於心中落下,仲獻玉手一鬆,仍由描繪著常花圖樣的花燈飛到了空中。

遠遠的,萬家燈火的餘暉在身後散儘,黑夜中本隻有月色和零星幾點星光,頗為暗沉陰翳,此時卻忽然飄過了一盞花燈,即便心中知曉它最終是無法飛到那遙不可及的九重天上的,可仲獻玉心中的歡喜卻也已經滿溢。

足夠了,他想,能在黑夜中擁有一盞燈火,便足矣。

“多謝師妹了。”仲獻玉莞爾,“師妹怎麼會想到去買花燈?”

寧嬌嬌見仲獻玉終於露出了輕鬆的笑意,心中繃著的那口氣終於緩緩吐出,她翹起唇角,望著天空上的花燈道:“因為方才聽了賣糖葫蘆的大爺的話,又想起之前那些事,自覺對不起師兄,想要將功補過嘛。”

仲獻玉不讚同地搖了搖頭:“你不必覺得對不起我,若論起來,最初還是師妹救了我,若是沒有你在,我恐怕就要折在擎天門的後山了。”

這當然是一種誇張的說法,仲獻玉心思縝密,那日也不過是順勢而為,想要看看是誰要對自己出手,即便沒有寧嬌嬌出現,仲獻玉也絕不會讓自己有事。

最多是狼狽些罷了。

可是他遇見了寧嬌嬌,如同一條被人遺棄在路邊,從來都隻能靠自己過活的野犬遇上了一位善心的好人,終是在最艱難的時候,感受到了最純粹的溫暖。

“那你便更不必在意了。”寧嬌嬌擺了擺手,如同在師門時一樣,放鬆道,“無論是誰,我都不會坐視不理的。”

少女的聲線清脆又乾淨,或許是混著夜色的緣故,尾音還帶著絲絲的軟糯,如同撒嬌,煞是動聽。

放在以往,仲獻玉肯定早就笑開,而今日他卻僵在了原地。

捏緊了指尖,隻覺得指尖都在發顫。

不知何時,指甲已經嵌入了掌心中,刺痛從掌心處傳來,若非如今夜色暗沉,便能看見那修長的十指緊緊握成拳,粘稠的鮮血從指縫中滲出,

半晌,仲獻玉問:“倘若那日在後山,若是彆人……你也會幫他麼?”

寧嬌嬌歪了歪頭,似乎不解仲獻玉為何會提出這個疑問,不過她還是好脾氣的一笑。

“當然會幫。”

仲獻玉隻覺得喉嚨發澀,他上下滾動著喉結,低低問道:“那若是彆人——無論是平平無奇的販夫走卒,還是交情泛泛之人,隻要他遭遇了這些……你都會在擂台上,為他斬下齊霄一指嗎?”

這個問話的聲音壓得很低,幾近於呢喃,最後那幾個字更是險些飄散於空中,仿佛發問的主人已經脫力,再也沒有問出口的勇氣。

不要回答我。

仲獻玉想。

他寧願寧嬌嬌不給他答案,說他懦弱膽小也好,說他自欺欺人也罷,但仲獻玉不想被戳破那個名為\'唯獨\'的幻想,哪怕——

“會啊。”麵前的少女轉過頭,她的眼底噙著笑意,能看得出她心情很好。

寧嬌嬌舉著糖葫蘆,露出了淺淺一笑:“我天生見不得有人在我麵前仗勢欺人、以大欺小。”

“所以仲師兄完全不必將那日放在心上。”

少女衝著他彎了彎眉眼,分明是好意,又是這樣好看溫暖的笑容,偏偏讓仲獻玉骨血發冷,寒入肺腑。

不要再往下說了……仲獻玉想起了夢中的初遇,他恍然間明白了什麼,喉嚨發澀,近乎失聲,隻能用幾近於哀求的眼神望向了寧嬌嬌,可對方顯然沒有領悟他的意思,回望後,再次揚起了唇角。

“——因為無論是誰,我都會幫。”

——他從來不是那個“唯獨”。

腦中轟然炸開,無數思緒紛飛,大片大片的回憶飄落,仲獻玉臉色徒然變得慘白,額角的青筋暴起,那些該想起的、不該想起的記憶,悉數紛至遝來。

“師兄?仲獻玉?!”

“……我沒事。”

仲獻玉——不,應該叫離淵了,他啞聲開口,卻也隻能吐出了這幾個字。

迎著寧嬌嬌擔憂的目光,離淵狼狽地彆開臉,鴉青色的長發劃過臉頰,遮擋住了自己此刻茫然又空洞的神色。

無論前世今生,她從來沒變。

離淵想到,變得一直是他。

從初遇時,僅僅想要一盞明亮燈火的幼稚。

到如今,想要將月光囚禁於懷的野望。

念生欲,欲生妄,故而有心魔在。

而寧嬌嬌,從始至終,都是離淵最大的執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