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隻鬼(2 / 2)

如果黑夜,就全速前行,如果白天,就在陰影下穿梭,她越過城市,鄉村,曠野,從人聲鼎沸到人跡罕至,足足過了七天,才終於來到一個地方。

那是一片荒山,山上有水源,卻早就已經斷絕,有樹木,卻都奄奄一息枝葉枯黃,而更多的,卻是驚人的衝天鬼氣。

那鬼氣如此濃烈,即使新娘鬼還在山腳,離得很遠,也情不自禁為之戰栗。

這是惡鬼,絕對的惡鬼,甚至可以在惡鬼中稱王。

閻璟雖然厲害,但是他的威壓中自然帶有一種煌煌之意,讓鬼一感覺就知道這不是個惡鬼,但卻是個修煉有成的強大鬼王鬼帝之流。

可是這荒山上的鬼不一樣,遠遠就能感受到的暴戾氣息,雖然還不及閻璟,但從恐懼上來說,新娘鬼畏懼的卻一定是眼前這個。

因為他的氣息告訴她,他會吃了她。

新娘鬼感到十分恐懼,這種恐懼幾乎讓她衝破一切轉身就跑,但也隻是幾乎,下一秒,那種冥冥間的牽引感讓她止住了腳步。

那種感覺,讓她篤信,線的另一端的那個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家夥,不會傷害她。

新娘鬼還是進山了,而也直到進山,她才知道,為什麼這裡的鬼氣這麼驚人,因為放眼所及,幾乎全部都是墳塋,那一排排鼓起的墳包,普通人見了都會被嚇到。

新娘鬼沒有被嚇,這裡的墳塋雖然多,但是這些墳塋裡麵都沒有鬼,甚至裡麵的氣息空空蕩蕩,即使裡麵曾經住過鬼,恐怕也早就不知道多少年就去投胎了。

整座荒山,隻有那惡鬼一個鬼的氣息,浩浩蕩蕩,遮天蔽日。

新娘鬼的腿有些發軟,自從做了鬼這麼多年,這還是她第一次腿軟,即使麵對閻璟,她雖然害怕,但也不曾腿軟,但是此時此刻,她卻感受到了。

但她還是繼續前進。

強烈的鬼氣陰氣遮蔽了一切,新娘鬼走了很久,久到她以為自己是不是在原地踏步的時候,才終於眼前陡然開闊,見到了這座荒山名副其實的主人——那個惡鬼。

那是個看起來相當好看的鬼。

他的頭發半黑半白,但是卻整整齊齊的紮起,他的身材十分挺拔,將衣服襯得飄逸若雪,他的樣子人畜無害,甚至你光看著他的五官,就能想到一係列美好的詞彙,猶如晨光微露,山澗溪雪。

然而這一切,當你注視著他的眼睛的時候,就都會消失不見。

那雙血紅的眼睛,盛裝著這世間一切的暴戾,光是注視都需要極大的勇氣,看著那雙眼睛超過三秒,就要做噩夢了,而若是看他周圍的氣息,就更加可怖。

無數的哀嚎聲在他的周圍擴散著,無數的煞氣和鬼頭想要在他的身邊逃開,卻掙脫不斷,他簡直如同地獄逃出來的惡鬼之王,讓世間的所有為之戰栗。

但是宋雨霏,也就是新娘鬼並沒有,或許在見到他之前有,但是見到後,這些就都消失了。

她呆呆的看著自己麵前的惡鬼之王,眼睛裡蓄滿了淚水,她記得他,或者說,她這輩子就算忘了任何人,也不會忘記眼前這個看起來恐怖猙獰的惡鬼。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不,不應該說救命恩人,應該說救鬼恩人才對。

宋雨霏是一個貴族小姐,她的家族有著十分老式的傳統,出嫁要從自己家出門,然後要四個人抬轎子,要一路鑼鼓喧天,要撲紅和喜字。

但是宋雨霏的家族遵循了傳統,卻隻是將她送給一個大人物當妾。

所以她依舊有轎子,有喧天的鑼鼓,但是不會有一個夫君騎著高頭大馬來接她回家,她會被這一頂小轎直接送到大人物的家裡。

那個時候時局混亂,國將不國,宋雨霏並不怨恨家族,這樣既能保住家族,也能保住她,畢竟那個時候一個貴族的頭銜或許能頂吃喝,卻不能保護自己。

而不能保護自己,就意味著是一口肥肉,會被所有人一口一口吞掉。

但是那也是她活著的時候。

而當她在路上被挾持,被威脅,最後被放棄死亡的時候,宋雨霏就有了怨恨。

她怨恨挾持殺了自己的人,也怨恨大人物府上做主放棄她的侍從,再加上特殊的時間和特殊的死亡方式,宋雨霏就這樣變成了一個厲鬼。

她控製不住自己的仇恨,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怨氣,所以她第一時間殺了自己的仇人,為自己複仇。

而麵前這個惡鬼,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那個時候,他還並不是一個惡鬼,而是一個慈悲為懷的和尚,他發現了她,知道了她為自己複仇。

然而複仇已經完成,宋雨霏已經注定要變成一個惡鬼,不是今天,也是以後,沾染了血氣之後,宋雨霏的理智早晚會被侵蝕。

這個和尚不忍心,帶著她的屍骨,為她誦經,希冀能夠度化她。

可是惡鬼是沒辦法度化的,隻能消滅。

宋雨霏以為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被那全身的暴戾氣息侵蝕,變成一個惡鬼,那個時候,也就是小和尚要滅了她的時候,但是她一點都不怕。

這個世界上,當鬼也不會比當人更難過,甚至還更好些,她為什麼要害怕?不過是死亡而已,她當人的時候或許還會害怕,但是當鬼的時候,就不會了。

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她非但沒有變成惡鬼,相反的,全身的暴戾氣息卻消失不見。

宋雨霏詫異極了,難道小和尚的修為登峰造極堪比佛祖了嗎?不然這種事怎麼可能做得到啊?

然而等見到小和尚之後,宋雨霏才知道為什麼。

這個和尚將她身上的暴戾氣息,轉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這種殺過人見過血的罪孽是老天降下的懲罰之一,是沒辦法消弭的,而小和尚想要徹底的轉移這氣息,也就意味著,他將她殺的那幾條人命,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隨後小和尚放了她。

他讓新娘鬼去投胎,她大仇得報,執念已消,又沒有罪孽,是可以去地府投胎的。

可是宋雨霏直到流浪到現在,都沒有去地府,她一直告訴自己,這是因為當鬼比人自由,自在又逍遙,而且她可是整個京都鬼界的扛把子,她想揍誰就揍誰,想打誰就打誰,出生就是厲鬼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她為什麼想不開要去做個人?

況且,她進不去地府。

然而直到現在,又重新看到小和尚的這一刻,宋雨霏才真正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去投胎。

因為她又有了新的執念,這個執念,就是眼前這個惡鬼。

沒有見到小和尚,對他說聲謝謝,確定他沒事,宋雨霏沒辦法進入地府。

而現在,輾轉百年,她終於見到了這個小和尚,然而曾經慈悲為懷看起來就特彆好欺負的和尚,卻變成了一個惡鬼,一個看起來,手上至少有千萬條人命的惡鬼。

宋雨霏整個鬼都在顫抖,為什麼,他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不是個降妖除鬼的和尚嗎?為什麼會變成惡鬼?

然而她的內心卻在拷問她自己,你真的不知道嗎?你忘了自己被轉移的罪孽嗎?就在他的身上啊,他為什麼變成惡鬼,你真的不知道嗎?

宋雨霏痛哭失聲。

她知道,她知道的。

而此時,麵前的惡鬼也終於被宋雨霏的哭聲吸引,注視過來,無法形容那一刻的眼神是多麼的恐怖而嗜血,但是宋雨霏看著麵前長出了頭發的小和尚,卻是一點都不怕。

她上前輕輕的撫摸了一下他的頭發,看著他血紅充滿暴戾的眼睛,哭著笑了:“小和尚你這個白癡笨蛋傻瓜,這麼多的孽債,你是又救了多少個惡鬼,才讓自己淪落到這個地步?”

惡鬼不言,隻是伸出手掐在了新娘鬼的脖子上,慢慢收緊,或許他還有更加粗暴的辦法將麵前這個看起來很補的厲鬼撕成碎片,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本能讓他的動作變得溫柔。

宋雨霏感受著脖子上的壓力,卻是笑了,她想對小和尚說聲對不起,如果不是她,或許他身上的罪孽會少一些,那樣或許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當初他救了她一命,如果不是小和尚,她早就已經是個惡鬼被鬼差們捉住,或者殺死或者流放地獄了。

她之所以逍遙百年,全是因為有人替她背負罪孽。

而現在,到了她還的時候了,她隻恨,當初為什麼就真的得到自由就跑了,以至於當她懷念那念經的聲音的時候再也找不到。

現在,到了她償還的時候了。

三魂七魄在慢慢的被擠壓成碎片,裡麵一點點的光輝逸散出來,惡鬼最開始還麵色猙獰,但是當吸入了這些靈魂的碎片,卻仿佛聞到了一陣桃花的香氣,帶著清冽的酒香。

他住手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他不想殺了這隻鬼,雖然這隻鬼看起來很好吃,也很補,但是他不想殺她。

“你還記得我嗎?”新娘鬼捂著自己的脖子問道。

惡鬼一言不發,甚至還拽著她的衣服,想要趕她走。

“咳咳,”新娘鬼的笑變得柔和,自顧自說道,“我估計你是不記得了,畢竟已經過去這麼長時間了,一百多年了,連女人都可以隨意自由戀愛,時代變得日新月異,你當然早就不會記得我了。”

惡鬼不說話,新娘鬼就繼續說:“但是我記得你,我記得你很久很久,直到今天還沒有忘。”

她又忍不住大膽的去摸了摸惡鬼的頭發,讓麵前的惡鬼目光變得殘暴,看上去很想揍新娘鬼一頓,但是沒有動手。

“你那時候是個小和尚,還沒有頭發,我是一個惡鬼,你要超度我,但卻超度不掉,後來,你就把我殺人的戾氣全都背負了,然後放我自由。”新娘鬼笑著說,“那時候我可討厭你了,你天天給我念經,每天給我燒的香還很難吃,每次吃都要肚子疼,我一直都想逃離你,作個自由自在的惡鬼見誰打誰,誰都不敢招惹。”

“所以後來,你放我走,我就頭也不回的跑了。”

“我跑了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最開始的時候,我很開心,也很自由自在,搶其他鬼的祭品,嚇唬其他膽子小的鬼,壓得眾多野鬼瑟瑟發抖,簡直就要稱王稱霸。”新娘鬼的麵容變得憂鬱,雖然嘴角還有笑,卻變得沉鬱,“後來,我就開始想念,想念在你身邊的日子,甚至想念那些吃了就要肚子疼的香和令鬼不適的經書,我在想,如果你來找我,我就跟你回去。”

“可是你一天沒有來找我,一個月也沒有來找我,等我終於按捺不住,氣勢洶洶的想找你要個說法的時候,可笑的是,我居然找不到你了。”

新娘鬼說到這裡沒有說下去,那些事情已經過了一百多年了,當時的情緒記得或者不記得,又有什麼所謂呢?

隻是等她抬起頭的時候,看到的仍然是惡鬼猙獰的臉,連個多餘的表情都沒有。

新娘鬼沒有失望,惡鬼沒有殺她已經是個奇跡,她並不奢求更多,剛剛那些話,與其說是說給惡鬼聽,不如說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而說出來,她才知道,自己當時原來是那樣想的啊,這百多年的時間,她都要忘了。

“你知道我是怎麼找來的嗎?”新娘鬼眉飛色舞的說道,“那是因為我要找相公!”

“我付出了一張陰德錢,換了一點桃花酒,那個小主播說,喝了這個酒,就能找到真愛的靈魂伴侶,我信了,然後飄飄忽忽就到這裡來了,你說,這是不是意味著,你就是我的靈魂伴侶呢?上天注定你是我相公誒!”

“你說這好不好笑,你一個和尚,要還俗當我的相公了,不過反正你現在也長頭發了,雖說白色有點顯老吧,但是我也不計較,誰讓這是上天注定呢?”

“你從不從?從不從?”新娘鬼揪著惡鬼的耳朵,全然不顧惡鬼憤怒的有些憤憤不平的目光,“你不從也不行了,誰讓你現在連點神智都沒有,說話拒絕都不會呢?”

“你不拒絕,那就是默認了,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相公了!”

“相公相公相公……”

新娘鬼就這樣從白天說到了夜晚,隻有她一隻鬼念念叨叨,惡鬼聽得煩了想跑,她還追著說,簡直讓惡鬼煩不勝煩。

啊啊啊好想撕鬼啊但是為什麼不想撕呢?惡鬼覺得自己很暴躁。

而當月上中天,子時剛到的時候,這種暴躁就變得更加驚人,以至於就算惡鬼心裡萬分不想,但卻還是瘋狂的擴散著暴戾的氣息。

那氣息仿佛孕育著極致的瘋狂,即使新娘鬼告訴自己不怕,但也忍不住畏縮。

而就在這個時候,新娘鬼被惡鬼抓住機會,扔下了山。

等到她終於千辛萬苦的又回到山上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瘋狂的惡鬼。

他不斷吞吃著自己身上逸散出來的浮影,那些罪孽化身出來的人頭,被他瘋狂吞吃,又瘋狂的重新長出,他的目中全是血色,而牙齒更因為那似真似幻的化身而變得鮮血淋漓。

越吃,那些罪孽就越清晰,她看著聽著那些人頭不斷慘叫嚎哭,隨後又挑逗著嘲笑著:“吃我呀吃我呀吃我呀!”

然而那是罪孽,是暴戾之氣的源頭,是根本吃不儘殺不絕的,然而早就沒有了神智的惡鬼當然不知道這些。

他隻知道吃著這些自己身上長出來的令他痛苦的東西,吃掉就舒服了,吃掉就不會難受了,完全不知道這些全是無用功,甚至讓暴戾氣息更加的強大。

新娘鬼看著這一切心中痛苦萬分,但是她救不了和尚,或者說她認定的相公,她沒辦法阻止他,救他。

她或許真的因為靈魂的契合,而沒有讓和尚殺了她,但是想要阻止,她做不到。

她想哭,可是哭也沒辦法救回和尚,最終,她隻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巫辰。

如果他真的什麼都能換的話,能換令惡鬼恢複神智的鬼食嗎?她不求和尚能夠投胎轉世,隻求不讓和尚那麼痛苦,和尚是個好人。

如果真的能換,她把自己的命給他,無論是什麼,她都願意幫他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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