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刀,事成,霓裳(章節三合一...)(2 / 2)

衛家女 三水小草 19644 字 5個月前

“請問定遠公。”尚書令薑清玄問她,“那憑信又如何可得?”

衛薔並未看他,而是看向了陳伯橫、鄭裘、於崇等世家之人:“錢,糧,人……興建邊市並非小事,重通商路亦要養兵以為護衛,可我北疆沒錢沒糧沒人,堂上諸世家想要通商之利,朝廷也想要,既然想要,各家便要掏出本錢助我興建邊市,我以五萬貫為一標,二十標可穩獲一份憑信,若是不到二十標,便是標數最高的前六家得憑信,自邊市建好算起,三年中可來邊市通商,那之後,則是每三年來豐州督府競標一次,同樣,標數最多者可獲憑信,至於換標得來的錢,入國庫。”

聽她如此說,薑清玄慢聲:“多謝定遠公解惑。”

一時間,除了他之外,朝堂上再無人說話。

戶部侍郎伍顯文忍不住從定遠公身上移開視線,看向了出身河中府陳氏的中書省丞相陳伯橫。

不少人如他一樣,看向自己身邊世家之人。

誰也沒想到,開邊市通商本是世家通力促成之事,可轉瞬之間,定遠公就先向世家發難。

她向世家要錢、要糧、要人,還要諸世家比著送,送少了就是白送……可送多了,多少是多呢?

仍跪在地上的戶部侍郎一貫厭憎定遠公,此時卻覺得那著紫挎刀的女子已經張開了一個巨大的口袋,隻等著世家鑽進去,頓生心曠神怡之感,他甚至有些想笑。

“定遠公,這、世家爭……”有人開了口又頓住,仿佛不知該說些什麼。

堂外明光照在衛薔的臉上,仿佛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微微挑了一下眉頭,正色道:“諸世家就在朝堂聯絡有親互稱兄弟,想來必會溫良恭儉,互相禮讓,做不出什麼你爭我奪之事,大可以每三年選出六家,每家出五萬貫,享三年通商之利,《大梁世家錄》上除了我衛家和裴家,還有世家七十又二,如此一算,三十六年可全輪過一次。”

明堂上再次鴉雀無聲。

人們都知道,她不是好心在幫人算賬,正相反,她是在世家之中放了火。

站在裴道真身後,鄭裘的手在抖,他本想提議將邊市開在西北,可西北四州羌人年年作亂,實在不安穩,薛大將軍也無意擔下護衛商道之事,現在,他心中猛然有一想法:

“早就知道這惡虎為財噬人,怎麼就迷了心竅?誰說她是世家之人?世上有這般的世家之人?邊市之事一定,她不思如何與諸家往來獲利,竟然做出這等要卡住諸世家脖子之事!”

他想問問之前在木樓上信誓旦旦的於崇,他當日所說什麼定遠公是世家之人守世家的規矩,難道是夢話嗎?

“被人磨刀相向,這邊市,還不如不開。”

可這念頭一閃而過,他卻不敢說鄭家不去豐州參與那競標之事。

他家不去,若是彆家去了呢?

可要是去,一標五萬兩……

這、這人不是世家從北疆請來砍寒門的刀麼?怎麼就要從世家身上砍下血肉來了?

一時間,大梁東都紫微宮內的明堂上人聲杳杳。

“以世家之力籌建邊市,倒是解了國庫之難。”珠簾之後,有人輕聲說道,“隻是不知,若尋常人家擔貨至邊市,又該如何呢?”

衛薔回道:“回娘娘,入豐州要途徑勝州一線,豐州督府將設卡於勝州,查清車馬貨物,給付憑證,待到了邊市,再對憑證,若相符,則收稅之後允許買賣,若不符、或無勝州之證,則以逃稅論處。”

薑清玄也道:“設兩處關卡清算貨物,隻是費些人力,倒也能免去有人換貨以避其稅。”

禮部侍郎鄭裘出列道:“定遠公所提設兩處關卡之法極好……”

“鄭大人過獎。”衛薔打斷了鄭裘之言,“世家人多、絹多、車馬多,若是也用兩關卡查之,費時費力,甚是不妥。再者,為管束民間行商納稅之事,我已決定在豐州設了商會,這一套,實在不和世家氣度。”

鄭裘還要再說話,卻見衛薔正看著自己,那目光中隻有淺淺笑意。

她腰間懸著那把長刀,而他還記得長刀當頸之感。

喉頭一動,他想說的話竟然沒有說出口。

衛薔又轉身看向了珠簾後麵:“陳相公說得極是,當務之急是定下邊市稅賦的一眾條陳,求的便是一個快字,我這定遠公兼領豐州都督就在麵前,若是明堂各位再無他法,此事就如此定下了。”

此事怎能如此定下!鄭裘心中著急,其他世家之臣隻會更急,河南於氏的諫議大夫上前一步正要說話,卻看見衛薔又轉身看向群臣,道:

“想來,各位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剛剛和伍顯文好一通你來我往的諫議大夫求助地看向自己的堂哥於崇,卻隻看到堂哥輕輕搖頭,要他不要再輕舉妄動。

要開邊市之地在北疆,在豐州,那,是她定遠公的。

突然明悟此道理,諫議大夫不禁後退了一步。

定遠公篤定至此,是因為豐州一切都在她的指掌之中,這時站出來另提他法,隻她不肯,就無可成之理,說不得到頭來還是要依著她的心意行事。

七十二世家分六標,此時頂撞了她,可會讓她惡了自家,再使出些絆子?

亂念叢生,便失了與人當庭爭辯之勢,他終究沒再說什麼,退回班列之中。

他是如此,其他世家出身的朝臣也是如此,無心通商之事自然也無意得罪了定遠公,若是有心,又越發覺得自己得罪不起。

隻有幾個人仍不肯束手待斃,卻又不舍得競標的銀錢,便想著丞相陳伯橫能再說些什麼。

可陳伯橫什麼也沒說。

“此事著定遠公呈一奏本,我轉呈聖人。”

隨著皇後一言落下,這事算是告一段落。

鄭裘走出明堂,看著陰雲密布的天,再想起幾個時辰之前自己上朝時以為通商事定的滿心歡喜,頓覺這人世都荒謬可笑。

看看左近,有人與他同樣有恍惚之色。

諫議大夫快步跟在自己的堂兄身後,小聲說:“大兄,我們即刻寫信聯絡彆家,隻要兩京世家……”

於崇步履如風,頭也不回道:“兩京世家不肯給錢,淮北世家如何,隴州世家又如何,隻要有一家願意掏錢給定遠公,我們便是輸了,你以為為何陳相公不發一言,也是察覺事不可為。”

諫議大夫名為於岌,此時猶是不肯罷休:“可如此一來,我們豈不是被定遠公卡住了頸項?”

“要在北疆開商路,自然是在定遠公的地盤,到了如今地步,想好如何與她分利才是正事。”

不同於旁人的憤憤之情,於崇倒是長出了一口氣,在明堂之上,看著定遠公一一人之勢震懾滿朝文武,他想起的是當年紫微宮那座盾牆,無論如何,他是不肯與那衛臻為敵的,又說道:

“此事回去再議,通商之事有利可圖,於家就還是要做的。”

“可是,大兄……”

“我們不做,總有彆家做,世家譜上七十四家,就算我們不做,你以為定遠公自己便做不了?前唐李荇靠通商為一朝續命二十載,通商厚利你我心中皆知,旁人也不會忘了,她那‘標信法’真正的依憑,就是這逐利之心,再者,朝中已然認了豐州邊市之事,縱使沒有世家與她往來,她還能在整個大梁征召商戶……自當日邊市之議起,她看透了我等,我等卻錯估了她。”

在於氏兄弟身後,走出了明德門的伍顯文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借刀傷人者,亦要以血肉養刀,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哈哈哈。”

這是,有人在他身側笑著道:“我知伍侍郎甚是喜我敬我,倒也不必稱我為天理。”

說話之人是個女子。

偌大紫微宮,隻有一個女子會如此說話。

伍顯文轉身之時,整個人以向另一側退出了半丈之遠。

定遠公衛臻正站在原地笑著看他。

方才還在朝堂上與眾多世家朝臣據以力爭的戶部侍郎幾欲先走,卻不肯在自己所惡之人麵前失了氣度,況且此人剛剛又做了他極喜之事。

“定、定遠公方才……甚是……”

伍顯文其人頗有些呆氣,不然也不會在今日提出世家不繳商賦之事,他善算,卻非長於言辭之輩也不喜來往逢迎,在如今這朝堂上,若非薑尚書惜才他也做不到戶部尚書。

這樣的人,讓他當麵誇讚昨日還怒罵了一個時辰的人,也實在太過為難。

可惜衛薔此時並非知情識趣之人,她還惦記著這人的大好腦袋。

“伍侍郎,關於北疆商賦關稅之事,我還有些想與您請教,不知您何時有空?”

說起稅賦,伍顯文那雙實在無可描繪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自然可以,下官今日戶部還要坐班,若是定遠公不嫌棄,明日、明日……”

“好,明日定遠公府,我掃榻相迎。”

說完,衛薔轉身就走。

見定遠公打馬遠走,伍顯文突覺有些不對。

“我一文官,為何要去定遠公府上?”

一丈之外,裴道真望雲而歎。

崔d走在他身側,笑著說:“阿真,你為何又做此歎呀?”

裴道真又搖搖頭,說道:“隻是盼著定遠公府的酒比不過那一盤豬頭罷了。”

……

衛薔回了國公府也到了吃午食的時候,豬頭自然是沒有,倒也不差什麼,細白的麵做外皮,包了切成燥的羊肉蘿菔,大廚娘叫這個是偃月牢丸,北疆沒這麼風雅,從前餛飩餃兒一頓亂叫,如今隻叫作餃子。

這名還是顧予歌給起的。

白滾滾的餃子裝在碗中,一口下去就湯迸在嘴裡。

衛清歌是個急性子,一枚餃子囫圇入了嘴,被燙得眼睛都瞪大了,嘴隻張了一點來透氣。

衛薔笑她吃個餃子就把自己吃成了池裡的鼓臉大眼的金魚。

秦緒也好吃牢丸,一頓吃了兩碗,吃得腹內如頂,搖著扇子也顯懶散,再不見風流倜儻,卻沒想到衛清歌吃了三碗,衛薔吃了四碗,陳重遠也吃了四碗,人人都比他吃得多些。

聽說衛行歌一口氣吃了六碗,又和了湯水吃了一個胡餅,秦緒又想寫個小挑夫與小廚娘的話本,挑夫力大能吃,一頓沒吃飽,便將小廚娘摟在灶上吃了……還沒待他想好姿勢,他又被衛薔喚去寫信。

“一封信寫給越霓裳,一封信寫給林重華。”

身為一個紈絝頭子,秦緒對東都各派都了如指掌,卻沒聽過這二人姓名,打了個嗝看向自己阿姊。

衛薔道:“她們二人是我在北疆的臂膀,此番邊市之事定下,我有事要囑咐她們。”

北疆?

一時間,秦緒被嚇得嗝兒都打不出來了,他勾了一下手指,麵上笑著道:“阿姊,北疆人事我全然不知,不如叫清歌姑娘……”

“明日我要宴客,清歌瑣事纏身。”

“那小衛將軍……”

“他吃過飯便回營中了。”說話時,衛薔拍了拍自己這玉人兒似的小表弟肩膀,“你不知,我也可以教你,眼見我也沒有清閒時日了,早些教你,你也好早些幫我。”

秦緒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確實不將自己這凶名滿天下的阿姊當外人,可阿姊待他……北疆……他……

抬起頭,他隻見一雙明眸正看著自己。

這雙眼看似無情,卻有多情之意,若以為多情,又畏於起寒而不敢深陷,秦緒愛之至極,暗中以“冷星鎖煙眸”稱之,與衛行歌的“如狼似虎腰”都在他的《風月名冊》之上,隻是怕寫出來被祖父打斷三條腿,才不敢將之描於紙麵。

如今被這雙眼看著,秦緒、秦緒他、他又放下扇子開始磨墨。

“阿姊,從前都是我靠著一張臉跟彆人要這要那,沒想到阿姊更厲害。”

一張美人臉,是定要將他這東都紈絝子尚書小幺孫賺去北疆了。

“不厲害如何當得起你一聲阿姊?”衛薔笑著替他整了一下紙麵。

“第一封信,寫給越霓裳,越是吳越之越,霓裳就是霓裳羽衣曲那二字。”

三字落在紙麵,秦緒不禁眼前一亮:“這定是個極善舞的妙女子。”

坐在一旁的衛薔回想了一下:“她從前確實會跳舞,跳得還是刀舞。十數年前,雲州無人不知‘寒光驚碧落,折腰渡黃泉’的越霓裳。”

秦緒最愛聽美人故事,連忙問:“那她如今如何?怎麼就成了阿姊的臂膀?”

衛薔臉上猶是淡笑,她看向院中的海棠,輕聲說:“阿弟,鐵蹄之下,碧落黃泉,豈有藏身之處?”

少年的手一抖,一滴墨落在了“霓裳”二字上。

“我遇到霓裳之時才十六歲,那時我初占了麟州,被銀州、府州、朔州三地蠻兵合力追繳,我把大半兵馬同婦孺散入山中,隻帶一千兵士,佯做大部突圍之狀牽引蠻兵往雲州而去,沒想到蠻族在雲州反而兵力空虛,被我在長城腳下清繳了個乾淨,武周城中,蠻族建了一座營,內中皆是女子,蠻族退去之前自知無力帶人,本想將一營全殺燒個乾淨,沒想到一群蠻兵被一群女子殺了個乾淨,謀劃此事之人,就是越霓裳。”

內中皆是女子,秦緒再無知也明白那是個什麼地方,聽到後麵,他喉頭一澀。

衛薔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那些女子何來的武器?死去的蠻兵是人以手生挖眼睛,以牙齒咬斷喉嚨或鼠蹊部而死,她去看的時候,屍體幾乎被撕扯成了碎屑,連到底死了幾人都拚不出個確鑿來,她詢問情狀,那些女子要麼嚎哭不止,要麼瑟縮於角落惶惶然不聽人語。

隻有一個女子走過來,邊走邊用扯下的布條束住了頭發,一頭烏發漾開,露出了一張帶著血的臉,女子眯眼看著她笑了笑,才說:

“小姑娘,我這還有些消息,你找個能殺人的來。”

……

雲州,女子摘下黑色的木框眼鏡,輕聲說:“通商之事落定也就在這幾日,從世家身上沾了便宜,便要再演一出與寒門不死不休的戲碼,燕歌,你此去東都不管阿薔吩咐了你什麼,有一事乃唯一緊要之事,護住阿薔,讓我們的北疆的定遠公好好地回來。”

女子一張臉生得很是冶豔嫵媚,唯有左側額頭一道斜飛的疤如碎珠裂玉之瑕。

“是,越管事。”

看著領命之人離開的背影,越霓裳捏著眼鏡歎了一口氣。

“阿薔啊阿薔,十數年過去,你走遠了,我覺得你還是當初那個笑著說‘我能管事,也能殺人,還能護著你們安穩’的小姑娘。

“……東都凶險,你可千萬好好的。”

春日一縷長風從南而來,它必然經了洛陽,將一點海棠的香帶到了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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