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令薑清玄沒有遮擋自己的臉,文武百官一回頭都能看見他光禿禿的下巴和唇上。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隨意毀之,不孝也,古時有刑罰名“髡”就是剃須除發,到如今,鬨事中的莽漢被人除了須發都還是要拚命的,今日,百官之首就在朝堂上受了剃須之辱。
他卻仍是一片泰然之色,甚至為定遠公求情。
冷風拂麵,有機靈的黃門取了傘要為薑清玄遮擋,被他抬手拒了。
見他安步當車,寒門一係的朝官心中竟也安穩了下來。
人不自辱,自無人能辱之。
陳伯橫在一旁看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此處不是淨室,他不能說話。
走到明德門前,他上車之後又遞了個紙條給隨從。
隨從看了一眼,與車夫道:“相公說今日要去彆院看玉蘭。”
風烈雨將來,擋不住陳相公想看玉蘭花。
閉口相公是不能說話的,有些人是能說話的,一邊躲著風,一邊小聲說:“薑尚書去了胡須竟是如此長相,也難怪外孫女能做了皇後。”
是,尚書令薑清玄有一副不似出身的好相貌。
寒門魁首薑清玄出身貧農之家,五十多年前,國子監助教溫岐途徑田壟,見秋雨霏霏便當下誦了一支《菩薩蠻》,卻聽身後童聲清脆,將那支詞一字不錯地複述了出來,那稚童就是才五歲的薑清玄,溫岐甚喜其才,將之收為入室弟子帶在身邊,十一年後,年僅十六歲的薑清玄著白衣騎青驢,在西京文會上又以一支《菩薩蠻》名動京華,被稱作“白衣薑郎”,又過兩年便被師父保舉出仕,他早年酷愛文章詩詞,學儘了溫岐的文辭錦繡,二十五歲成了國子監講習,每當他講詩詞,連窗外都坐滿了國子監學子,有人說是因他文采風流,也有人說,世人看的就是他的相貌。
如今六十有四的薑尚書沒了胡子,少了幾分仙風道骨,卻露出了清眉俊目,玉麵淡唇,依稀還有八分當年“白衣薑郎”的俊秀,又如曆寒之鬆,覆雪之竹,風霜贈之以筋骨不折,便成氣度。
風吹得明德門內外幡飛旗倒,吹得文武百官步履艱難。
偏偏還有一人站在風口,穿紫袍,挎長刀。
她看著薑清玄。
薑清玄身側兩個年輕禦史連忙要護在自家恩師身前,卻被薑清玄推開了。
他微微頜首:“定遠公。”
衛薔似笑非笑道:“尚書令……大人。”
薑清玄坦著一張臉,神色自若:“定遠公,世家以人抵錢之事萬萬不可,若是世家子弟值五千貫,寒門子弟又如何?每去一人,定遠公便給五千貫?以錢買人,以何買心?北疆百廢待興,欲謀天下英才,謀其人,亦謀其心,招賢納士當以誠相待,若以銀錢換之,日後貪腐如何處置?庸碌如何處置?屍位素餐者,如何處置?你出五千兩那人北疆為官,旁人出了一萬兩,那人賣了北疆也非異事。以錢換人三年,三年之後又如何?彼時之北疆,便是定遠公心中之北疆?”
一貫愛笑的定遠公此刻斂眉沉目,見薑清玄麵露憂色如憂國憂民一般,隻淡淡道:
“好一個以誠相待,尚書令真是極會講道理,那請問,豐州督府以誠相待,何時能得來得用之人?朝中給我十五人便打發我去建邊市,便是以誠相待?不撥錢糧不給軍餉,便是以誠相待?”
“錢糧之事定遠公可自去查各州錢糧冊,非是有糧不撥,實在是各州艱難,實不相瞞,以當時情狀,朝中調撥錢糧怕是到不了朔州,便已被各地災民……定遠公,此話絕非我推脫之言,同光四年雪患之後各州匪盜並起,同光五年,薛將軍部下亦曾被內調剿匪,定遠公可寫信問之,去歲皇後欲調五千定遠軍南下,也是因匪患之事……”
今日定遠公和薑清玄在朝堂上爭執,定遠公以刀去了尚書令的胡子,此事早就傳遍了紫微宮上下,見兩人再次對上,明德門的守將在大風中戰戰兢兢,瑟縮如同一朵嬌花。
“風、風大,各位大人,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說話時,守門將軍親自牽來了定遠公的馬。
衛薔翻身上馬,她居高臨下,衣袍翻滾,看著大風吹在薑清玄那張被剃了胡子的臉上。
當朝定遠公扯了一下嘴角,道:“尚書令大人,既然熟知以誠相待的道理,不如替本國公弄來些書吏官員,哪怕如尚書令大人這般嘴上無毛之人,我也絕不嫌棄。”
北疆邊市之事一成,又議定了那“標信法”,定遠公真是越發囂張跋扈。
在明堂上剃了尚書令的胡子,還要當麵戳人傷疤。
見她打馬遠走,一眾寒門朝官臉上皆是憤憤之色。
薑清玄便是在他們的種種關切目光中坐上馬車的。
聽著車外風聲呼嘯,薑清玄將手放入了馬車格中,從裡麵拿出了一麵巴掌大小的銅鏡。
“阿薔這促狹孩子,一把年紀了還對外祖胡子下手。同光四年雪災……世家盤踞各州紛紛報災,若是此次真拿出了幾十萬貫在豐州競標,是得讓禦史們都動上一動了。”
看著鏡中自己的臉,薑清玄,抬手摸了一下胡子的故居,一點傷痕也無。
他家孩子的刀法好得一如既往。
“留了這麼多年胡子,我都忘了自己從前是什麼樣子。嘴上無毛之人?阿薔說的是宦官還是國子監的學生?不……”
輪聲粼粼。
銅鏡中映出了薑清玄臉上的恍然之色。
“阿薔是說女子,她要的是阿薇關在上陽宮的那些世家女兒。世家女子蒙父輩恩蔭,她的意思是讓阿薇將那些女子都封為在冊女官?”
天上的雨終於下了下來,劈裡啪啦地落在了馬車篷上。
薑清玄笑著收了鏡子。
“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