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清玄喝了一口茶,含笑說道:“你想問什麼便問。”
“皇後有孕,多半能生下皇子,您是想做皇後外祖、新帝外家權傾朝野,還是想看著我姑母旌旗入京,改朝換代?”
笑眯眯的、乖巧的、仿佛有小性子的女子坐在薑清玄的對麵,一開口便是誅心之言。
薑清玄麵上笑容一斂,他想轉身看向藏了薑新雪牌位的暗格,卻隻是一雙眼看向縱橫的棋盤:
“我從無想要權傾朝野之心,當退之時我便退了。”
“那何時是曾外祖父的當退之時?”
衛瑾瑜張開手,看著白色的棋子落入棋盒。
“皇後不想退,曾外祖無處可退。就如這棋盤之上的棋子,皇後與曾外祖父同是白子,白子輸了,每一顆白子都輸了。也許如今姑母與我還跟皇後同色,可再過些時日,待皇後產子,趙氏皇帝殯天……隻怕到那時皇後高坐明堂之上,隻覺北疆也好,定遠軍也好,她自家親姐也好,都成了她萬裡江山上的刺。”
“到那時,敢問曾外祖父,您又該如何?退?天下實在無您可退之處。”
一邊是如珠如寶護持了十幾年的衛薇,一邊是孤身在外即將刀指皇座的衛薔,薑清玄他會如何選?
薑清玄著實未曾想到,他這曾外孫女剛到自己麵前所說的竟是將來衛氏姐妹相爭的種種。
阿薇今日所得,是她苦心孤詣十餘年所換來的,要她放下所有,以她如今模樣,隻怕千難萬難。
阿薔今日所有,更是她踏著屍山血海以性命相爭而來。
如世上仙人般的薑清玄麵上有了兩分頹然之色。
他歎息一聲,站起身,走到身後的書架前,一摞書被拿開,再將木板推到一旁,露出了暗格。
衛瑾瑜也從凳上站了起來,看清了暗格中的靈位。
“我以我亡女立誓,若有一日,衛家兩姐妹生死相爭,便是從我薑清玄的屍身上踏了過去。”
轉身看向衛瑾瑜,薑清玄淡淡一笑:“定遠公世子,如今你可滿意?我一副枯骨,不攔著你承襲皇座之路!”
“承襲皇座?”
衛瑾瑜忽而一笑。
她先跪下對著自己祖母的靈位磕了三個頭,才站起來看向自己怒氣未消的曾外祖父。
“您不必擔心,能承繼姑母之業的人從來不是我衛瑾瑜。燕歌統領承影部多年,手下皆是精銳中的精銳,姑母不在便是她暫管定遠軍十部軍情往來。湛盧將軍龍十九娘子無論占領何處,姑母都是極放心的,此次定遠軍南下,姑母將各州看過,唯有湛盧將軍龍十九娘子所管的絳州晉州她從不憂心,龍婆足以做托孤之將。巨闕將軍申屠非、龍淵將軍符嬋、赤霄將軍李瑄皆與燕歌交好,純鈞將軍蘇長於、龍泉將軍白龐皆一心效忠姑母,泰阿部的衛鶯歌和勝邪部的衛雅歌更是與燕歌一同長大的……北疆文官更不必說,縱使是撫養我長大的葉刺史也不覺我能承繼姑母基業。若姑母真有不測,衛燕歌承位,定遠軍諸將與北疆刺史皆可輔佐,還有越管事、林管事一心扶持。”
她再次看向靈位,笑著說:
“我也可當著祖母的靈位發誓,若我有過此心,隻管令我橫屍……”
“不必說了!”
薑清玄打斷了衛瑾瑜。
看著年輕女子臉上的倔強神色,薑清玄搖頭苦笑:
“阿瑜,你並非為了自己,又何苦如此,長輩們縱有相爭,也……”也與你這晚輩無關,你是阿錚僅存的骨血,阿薔阿薇都不會虧待於你才是。
“為了少一些紛爭。”
衛瑾瑜直直看著自己曾外祖父的眼。
“隻要您不插手,皇後與我姑母之間縱有相爭也無懸念,又或是根本爭不起來。天下間難做之事總要有人去做,您與皇後與我姑母之間總要有個惡人,我來做正好。”
薑清玄怔怔看了她片刻,又是一歎:“阿薔她竟然將你教成了這般性情。”
衛瑾瑜又笑了。
之前還覺得她乖巧靈慧,如今哪裡不知道這一副可親模樣不過是衛瑾瑜的遮掩之色?
老人搖了搖頭,心中恍然,是了,阿瑜也是衛氏女,阿薔、阿薇、阿茵還有如今的阿瑜,大概阿雪在衛家留下的女兒就注定了要吃絕難吃的苦,再去做那絕難做的人。
“阿瑜。”
“在呢,曾外祖父。”少女還是笑嘻嘻的模樣。
“……哪日你覺得太苦了,便來找曾外祖父。”
萬般的話在嘴邊,薑清玄最終隻說了這一句。
洛陽城中家家燈火之時,衛瑾瑜翻過坊牆走在寂靜無人的路上。
“曾外祖父怎叫我阿瑜?”
突然想起這一茬,少女晃了晃腦袋。
卻不知此時的薑清玄打開一個錦匣,裡麵隻有寥寥的數封信。
最早的一封早已泛黃,薑清玄小心打開,隻見上麵說的是她衛薔沒能護好、教好大兄血脈,最終害死了大兄長子衛瑾,隻剩小女衛瑜,如今衛瑜假作男童將來洛陽太學讀書,請外祖照拂。
這是阿薔第一次傳給他的消息。
薑清玄還記得那一日下朝之事一名小黃門在他身邊摔倒,將這封信給了他。
失去父母家族的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長大了,眼中所見與前人皆有不同,不僅不需要他護著孩子們的性命,還比他所想的更有魄力、有膽量。
將錦匣收好,薑清玄磨墨提筆,落字於紙上:
“聖人抱病深宮難問朝政,當使一朝臣入大德殿為聖人讀奏本,門下省給事中韓熹文采非常、事君以忠,當領此差……”
寫完一封奏疏,薑清玄筆下一頓,又打開一空白奏本,這次的字跡卻變了:
“臣金州刺史夏蒙啟奏,自定遠軍入金州剿叛軍餘孽以來隻知搜刮民脂不思平叛之事……”
先讓那些人自以為有了阿薔的把柄,再將金州刺史罪行公之於眾,他倒要看看這朝中上下還有誰是當除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