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回到了學校,林薇再一次聽說了孫老師的消息。
上午最後一堂課鈴聲響起，陳老師把她留下來談話，內容都是關於孫亦卓的。
陳老師說：學校領導層正式下達了通知：孫亦卓即將被辭退,今後他將不再踏足一中的教學樓。
以往發生此類的師生衝突，學校方麵總是會偏向於包庇老師一方,怕的是學生們不服老師的管教。
但這一次，孫亦卓的處理結果卻偏向於學生這一方,辭退會這麼快批下來，原因主要有三個。
第一,孫亦卓教的是高三奧賽班，反抗他的是三個好學生。其中一個還是保送北大的陳胤偉。哪個領導都不敢拿明年三個重點大學的升學名額開玩笑。
第二,家長群裡的那段視頻流傳很廣,影響太壞,損害了一中百年老校的名譽。王校長說：不能姑息此類事情再次發生,必須做出最嚴厲的處理決定。
第三，視頻流傳出去以後，在其他網絡平台上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市教育局相關部門接到多起投訴。有本屆奧賽班學生的投訴，也有往屆一中學子的投訴。
內容大多是直指孫亦卓敗壞師風師德，教學期間多次侮辱學生的人格。還有學生因此得了抑鬱症退學的。種種投訴案積累起來，數量竟然高達上百起！
聽到這裡,林薇就知道孫亦卓涼涼了,他今後應該沒機會再踏上課堂教數學。
陳老師詢問她的意見：“孫老師今天過來辦理辭退手續,他想見見你，你願不願意見他一麵？”
“隻見我一個人嗎？”林薇問道。
陳老師點了點頭：“孫亦卓說,他和蔣杏珺陳胤偉本來就有矛盾,這兩個學生舉報他不奇怪,但他至今都想不明白，他並沒有罵過你，那你為什麼也討厭他？”
陳老師再補充了一句：“當然，老師不建議你去見他，今後孫亦卓也不會是一中的數學老師了。”
“為什麼不去見？陳老師，我倒是想見一見孫老師，把一些話給說明白。”
林薇一聽就知道，孫亦卓根本沒明白他的行為錯在哪裡，他以為都是學生在借故報複。
***
孫亦卓正在語文組徐老師的辦公室裡等她。
進去之前，林薇先給自己打了打氣，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首先不能在氣勢上被對方給壓倒。
進去之後，孫亦卓正坐在沙發上，他看見林薇進來了，鼻子裡冷哼了一聲。他身上自有一種壓迫人的氣勢，這是長期淩駕於學生之上養成的一種職業習慣，看見學生就不給他們好臉色看，自有一種令學生畏懼的威懾力。
林薇站定，不卑不亢道：“孫老師，聽說你找我有事？”
“林薇，你這下滿意了嗎？”
孫亦卓反問了一句，辦公室內的氣氛壓抑到了極致，這是一個老師對學生的憤怒控訴。
林薇故意問道：“孫老師，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為什麼會滿意？”
孫亦卓冷笑道：“你們這幫不知好歹的學生，隻顧自己痛快就去教育局鬨事！鬨到最後連老師都被趕走了！現在1班沒了數學老師，隻能讓2班的尹老師頂上！但她一個人怎麼顧得過來兩個畢業班？最後1班的數學成績集體下降，這就是你們三個想要看見的結果嗎？！”
看看，兜這麼大一個圈子，最後責怪是他們無端鬨事，把他趕走了？！
怒罵聲響徹在耳邊，林薇轉過臉，心想他果然冥頑不靈，這上位者的姿態可是一點都沒變。
她反問道：“孫老師，是不是在你的眼中，我們三個鬨事的學生沒
有任何優點，隻是沒事找事給你添亂，你就是絕對正確的那個人，誰都不可以質疑你的行為？！”
“你這話什麼意思？！”孫亦卓質問道：“難道不是你們三個鬨到教育局去的嗎？還要我說你們的優點？林薇，你連數學都考不好，你身上還能有什麼優點？！”
林薇：“……”
跟一個快五十歲的成年人講道理怎麼這麼難？
孫亦卓的優點是有個數學博士學位，以及老天爺給他的數學才華。
但是高智商不代表高情商，所以這一輩子，他在科研領域和教育行業同時身敗名裂。
她想啊：還是給孫亦卓一點教訓比較好。
如果孫亦卓還是個老師，她可以給他保留一點顏麵，但現在——麵子神馬的都是浮雲。
***
時間來到了正午十二點，窗邊路過幾個奧賽班的學生，他們聽見了一陣吵鬨聲，紛紛停住了腳步往裡麵張望。
林薇也看了下四周，這裡是語文組的辦公室，她拿起了桌上的一本《史記》參考書，掂量了下，分量很重。
她發出了挑戰書——“孫老師，你是北大的數學博士，我隻是個不起眼的高中生，數學從未考上170分。那照這樣看來，你的才華應該比我高出很多，是不是？”
頓了頓，她挑釁地笑了一下：“既然這樣的話，那咱們來比賽一下誰有才，你看怎麼樣？”
“什麼比賽？”
孫亦卓本來還在發火，但一聽到學生要跟自己比才，他立馬精神起來。
他確實非常恃才傲物。林薇這樣不起眼的普通學生，在他看來真的沒有一丁點可取之處。
林薇攤開了手中的大部頭：“孫老師，這是一本《史記》，足足有幾千頁厚，我們隨便翻開一頁，背誦上麵的文言文，看看誰背下來的時間短，你看行嗎？”頓了頓，她還有意挑釁道：“看在你年紀大的份上，我可以讓你先背十分鐘。”
“林薇，你是瞧不起我嗎？！背書這種事，還用得著你來讓我？”
孫亦卓的執拗脾氣上來了。他是堂堂數學博士，不能忍受一名高中生居然如此看不起自己！
“那好，我們來比吧。老師，你隨便翻一頁。”
林薇把書遞給了他。孫亦卓隨手翻了中間一頁，翻到了《伯夷列傳》的最後一段。
師生兩人同時開始背這一頁上的文言文。伯夷和叔齊是武王伐紂時期的兩個曆史人物，太史公司馬遷用簡明扼要的寫法，講述了他們悲劇但高風亮節的一生。
林薇背的是津津有味，她從小把《史記》當故事書看，文言文在她眼裡和大白話沒什麼區彆，隻要能記下故事的情節，她就能把對應的原文給背出來。
但孫亦卓的額頭上開始冒冷汗，他發現自己小瞧了背書的難度。
他是專門搞數學的學者，對數學方麵是一看就通，但對文言文簡直是一竅不通。
這《史記》上的用詞遣句，還特彆的佶屈聱牙，他連讀都讀不通順……
二十分鐘後，當孫亦卓開始背第二段時，林薇笑著抬起了頭：“孫老師，我已經背下來了。”
孫亦卓嚇了一跳，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林薇把書立了起來，書內頁舉在他的眼前，書背麵朝著自己，然後開始背：“……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誌也……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從頭到尾，行雲流水，她背的是一個字都不錯。
孫亦卓越聽嘴巴張得越大，聽她背完這一頁的《伯夷列傳》，卻是說不出任何話來。
他簡
直不敢相信：林薇，一個在他眼裡沒有數學天賦、沒有教學價值的差生，她居然擁有這麼好的文字記憶力，簡直是過目不忘！
林薇放下了書，語重心長道：“孫老師，因為家庭環境的緣故，我小時候是看各種古文書長大的。您大概也聽說過，我參加過中華詩詞大會預選賽，其實我不光是會背文言文，我還會背幾千首唐詩宋詞……連秦浚生都沒法做到這一點。”
頓了頓，她有些啼笑皆非道：“但在你的眼裡，因為我的數學這一門考得不好，就等於我整個人都沒有資格坐秦班長的座位！”
這是她上輩子最大的夢魘，如今她血債血還，用鋒芒畢露的言辭來揭露他的醜陋——
“你是搞數學的教授，你就用數學成績來衡量一個學生的優劣。你看不見學生除了數學以外的任何長項。”
“你這樣一個目光狹隘的老師，怎麼會注意到，我的語文成績是理科班第一名呢？”
“既然你連背書這麼簡單的事，都贏不過我，那你有什麼資格鄙視我？！還質疑我的話是錯的？！”
！！！
孫亦卓的臉色頓時一片慘白。
他終於明白自己錯在了哪裡，可是一切都為時已晚。
林薇繼續道：“不光如此，你憑陳胤偉性格傲慢這一個小缺點，就給他小鞋穿，認定他將來是個社會敗類，所以你不肯輔導他的奧數比賽。這是心胸狹隘，自以為是。”
“你因為蔣杏珺兩次考得不好，就在全班人麵前奚落嘲笑她，你明明知道她喜歡秦班長，卻故意踩她的痛點，用秦浚生的桌位來侮辱她。你可有一點容人的雅量？！你可曾想過，這些話會對蔣杏珺造成多大的心理傷害？！”
林薇總結下來：“你的目光狹隘，心胸也狹隘，沒有好好引導學生的能力，隻有辱罵學生的事實行為。所以我看明白了，你的世界裡隻有數學，沒有學生的尊嚴。”
“在你看來，學生一旦驕傲都是社會敗類，卻沒看見，我們身上存在著其他驕傲的資本！”
“你這樣的人，適合當老師嗎？！”
“讓你離開一中，才是對所有學生最負責的結果！”
……
丟下這句話，林薇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辦公室。
門外邊，幾個偷聽的學生都用目瞪口呆的眼神看著她，他們都被她如此膽大的話語給鎮住了。
林薇衝著他們笑了笑，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下樓走到了後門去。
——孫老師啊，慢走不送，再見。
是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