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1 / 2)

仙君有劫 黑貓白襪子 14120 字 2個月前

有好一會兒,樹下隻有一片寂靜。

季雪庭說完話,便繃緊了神經等待著麵前少年做出反應,根據他的經驗,接下來他很可能會遭遇到糾纏不休,哭喊咒罵,甚至更過分點,說著“不信我不信”然後就撲過來霸王硬上弓什麼的……總之,都有點麻煩。

然而季雪庭等了許久,宴珂卻壓根沒做那些舉動。

人間世家千年百年延續下來的富貴鄉裡養出來的尊貴公子,縱然麵上血色褪淨,如遭重擊,也依舊是漂亮俊秀的模樣,他就那麼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季雪庭,嘴唇微微翕合,用極小的聲音重複著季雪庭說的最後那句話。

“不會有好下場……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宴珂的瞳孔原本就比尋常人生得更黑,此時恰好他的上半張臉就落在樹蔭之中,那雙眼就更是暗得仿佛能吸光一般。季雪庭一直凝神看著宴珂,此時不由皺了皺眉頭,覺察到少年神色不太對,那種神誌恍惚,氣息癲狂的模樣,仿佛又是在發癔症一般。

倒是忘了囑托韓瑛替自己找個善治頭疾的大夫過來。

他正這麼想著,宴珂的聲音忽然又變了:“你說得對,人的真心,是很珍貴的。

季雪庭下意識地往宴珂臉上看去,他總覺得那人此時似在嚎哭,然而他到看到的少年,此時竟然是笑的。

隻不過那笑容實在淒涼哀慟的過分了一些,看得季雪庭有點兒慌。

“你沒事吧,宴公子?”

他捫心自問,自己與這宴珂相處也實在沒幾天,實在不至於讓人傷心成這樣吧?

果然下一刻他便聽到宴珂喃喃道:

“我曾經也得到過一個人的癡心……可我卻沒好好珍惜。”

聽到這話,季雪庭頓時釋然,心道少年人果然是少年人,應當是自己這般婉言相拒,新愁勾起了舊情傷,才會這般傷心欲絕吧。

……總之隻要與自己沒關係就好。

季雪庭心頭一鬆,表情愈發柔和。他心中思量一番,想了些叫人放開眼界,不要困於情愛樊籠,實在不成就跟自己練練劍什麼的說辭,正欲開口勸人,那遠處倏然傳來了一聲細長淒厲恐怖的慘叫。

“啊啊啊啊——”

那聲響並不響亮,若是常人恐怕都難以察覺,奈何季雪庭卻不是常人,而是個神仙。聽到那仿佛連靈魂都已經被碾碎般的哀鳴,季雪庭神色一凜,哪裡還顧得上世家公子哥的少年心事,隻來得及說一聲讓人趕緊回房便要轉身。

“彆走!”

然後季雪庭便發現自己的袖口被人抓住了。

“彆丟下我。”

宴珂癡癡地看著他說道。

末了,在耳畔那不斷嘶嘶作響的念蛇低語中,躲在人類軀殼之中的天衢仙君無比卑微地補了一句:“……我好怕。”

“彆怕。”

季雪庭輕聲道,隨即脫下了自己的外袍,一把將宴珂蓋住。

“這衣服上有我慣用的護身法陣,你裹著它定然無憂,趕緊回房去吧——”

說話間風中尖叫又起,季雪庭心中一緊,也沒再理會宴珂表情,提氣縱身,朝著那聲響發出來的地方飛快地掠了過去。

他卻不知,那先前還在自己麵前說著自己好害怕好怕被丟下的少年,抱著他的外袍,在漆黑的樹影下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站了很久,很久。

【“他早就不要你了……”】

【“裝可憐都沒用了呢嘻嘻……”】

【“也許他知道了,他知道你壓根就不是什麼乾乾淨淨的人類,你就是當初那個薄情寡義的家夥,所以他才這麼不喜歡你,甚至都不願意見到你……”】

……

……

……

瀛城城主府修得並不華麗,但占地卻極大,偏偏那慘叫聲也是若有若無,時不時便會倏然中斷。

季雪庭幾個起伏,沿著屋簷一路急奔而去,最後在城主府後側一個極其隱秘的角落裡找到了一進單獨隔出來的小院。

那小院與城主府它處都尤其不一樣,修建得要精巧華美得多,不僅有庭院花木池塘,那池塘之上還建了一座南方樣式的八角亭。

而那細長淒厲的慘叫,正是從那亭中傳出來的。

季雪庭在牆頭一頓,望向亭中,隻見那亭畔幔帳正被夜風吹得搖擺不定,內裡有兩道人影。

其中一道人影正仰躺在地,雙手揮舞不止,掙紮不休,慘叫連連。

而另外一人則跨坐在他身上,雙手直直地掐著地上那人的脖子,動作凶狠,仿佛恨不得將地上那人脖頸都狠狠掐碎。季雪庭隻看了一眼,神色頓時變得格外冷肅,一道青光便隨他心念鏗然騰起,正是淩蒼劍自發出鞘。若是尋常凶案,季雪庭自是不可能如此如臨大敵,他之所以如此戒備,自然是因為……

八角亭中行凶那人的指尖腕上,纏繞著一圈又一圈的黑絲!

猖神!

季雪庭瞬間便想起來當初瀛城之外那荒野小院中,由無數蠕蠕而動的黑絲彙集而成的詭異妖邪。

“啊啊啊啊啊——”

就才此時,地上那人儼然已要氣絕,發出來的哀鳴漸漸沙啞低微。

而行凶者仿佛察覺到了什麼,倏然抬起頭,直勾勾地望向牆頭的季雪庭。

那是一張全無血色的臉,兩顆漆黑的眼珠子就像是兩個小小的洞口,深深地嵌在眼眶之中。

那雙眼睛裡沒有恐懼,沒有憎恨,甚至連殺人時的激動都沒有。

那雙眼睛裡,隻有一片虛無。

就在於那人四目相對的瞬間,季雪庭橫劍在前,在夜色中猛然劃出一道淩厲劍光,直直射向亭中之人。

隻消一刹那,那人,或者說,那被猖神所控的妖邪,便會在淩蒼劍的劍光中化為無數碎塊。

然而就在淩蒼劍的劍鋒即將勾取妖邪性命的瞬間,一股氣勢磅礴的劍氣颯然自院中另一邊直襲而來。

“錚——”

兩股劍氣激撞之下,迸出一道浩然劍鳴。

淩蒼劍被突襲而來的劍氣一撞,微微偏了準頭,擦著那妖邪的脖頸直接釘入了八角亭的亭柱之中。直到片刻之後,劍柄依舊兀自搖晃不修,亭柱上也出現了數道龜裂。

一道夜風以小亭為中心朝著四周猛然蕩開,將庭院中的花木吹得儘數折翻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切其實都發生在頃刻之間。

“彆!噗……”

待到淩蒼劍停,那一聲慘呼伴隨著噴血之聲,直到此刻才落到季雪庭的耳朵裡。

“咳咳咳……誤會,都是……誤會……他不過是執著玩物,在這裡修檢而已。”

季雪庭踩著池塘的水麵落入八角亭中,一揮手將心不甘情不願的淩蒼劍收回劍鞘,然後轉過身來望向因為揮劍攔下了淩蒼劍而吐血不止的韓瑛。

來人手臂已經軟軟垂下,殷紅鮮血順著袖口正不斷向下流淌說話時咳嗽中帶著濕潤之意,顯然內傷頗重。

“燕燕啊……”

季雪庭歎了一口氣。

“你這也太魯莽了,”頓了頓,他又補充道,“若非我出劍後立刻就察覺到不對收了劍勢,不然你這麼莽莽撞撞衝上來攔我劍意,你受的可就不僅僅是這點小傷了。”

“咳咳咳,我自是知道前輩的劍術早已超凡入境,但事關親人生死,哪裡還顧得上這些。”韓瑛努力平複著氣息,抬起頭看著季雪庭,苦笑著說道。

季雪庭從懷中掏出一瓶仙藥丟給了韓瑛,然後就將目光落到了那位“行凶之人”身上。

那是一個文弱清秀的男人,年過三旬的模樣,容貌卻依舊纖細文秀。然而看著並不年輕的男人,神色中卻透著一股古怪的稚氣與遲鈍。

就比如此時,剛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險些身死的烏龍事件,身側還有個為了給他擋劍而吐血不已的親人,那男子卻像是渾然不覺先前發生了什麼一般。他就那麼直勾勾看著季雪庭看了片刻,隨後就猛然轉頭,將手按在自己身下那“人”的脖頸處繼續動作起來。

“啊啊啊啊啊——”

淒厲沙啞的尖叫隨即又一次地回蕩在了夜色之中。

季雪庭揉了揉眉心,心道自己已是很久沒有出過這般差錯了。

是了,那男子身下慘叫的玩意,壓根就不是個人,而是一具與真人差不多大小的傀儡人偶,而他身上纏著的絲線,也不是他以為的猖神觸絲,隻不過是用來操縱傀儡用的黑蠶絲。

青州傀。

算得上是青州難得的幾樣名產之一。

青州傀戲用的這種傀儡人偶乃是特製。跟尋常小小傀儡不同,它須得做成與人一般大小,各處關節也都與人相當,由染黑後不見反光的黑蠶絲與操控者相連,動起來時候幾乎與真人無異。更有做得精巧的青州傀,喉嚨或者軀體內各有機關,可以發出一兩句唱詞或者聲響,腹內由豬尿泡或者魚鰾裝上紅墨,刺破了還能有涔涔濃血流出,十分逼真。

而現在躺在地上那隻青州傀,顯然就是個喉嚨上裝有發聲機關的,隻不過看著那機關似乎已經壞了,那男子趴在它身上,正專心致誌企圖修複它,然而修了又修,傀儡能夠發出來的,依舊是那種與人無異的恐怖哀嚎。

季雪庭忍著那讓人頭皮發麻的哀嚎打量著那青年,在記憶中一番翻找,總算找出了個模糊的人影與其對上。

“等等,這是……稚春?”

“正是舍弟。”

韓瑛吃了季雪庭給的藥,臉色倒是比之前好了許多,可神色中卻難掩疲憊,見季雪庭認出了男子,他苦笑一聲,點了點頭。

“額,這孩子,如今倒是長大了。”

季雪庭乾巴巴地應道。

二十年前人間,國號為齊,少帝幼弱,朝中當權者,恰好便是韓家。

那一年季雪庭結束了一段毫無用處的閉關,懵懵懂懂再入人間,然後便認識了一個滿心怨憤,桀驁不馴,劍術天分卻奇高的少年。

接下來那段快意江湖自是不用多提。隻不過到了那年冬天,韓瑛祖母過壽,少年人捱不過家裡人一日一封的家信,皺著眉頭苦著臉,拽著自己的新朋友,回了那酒肉臭的朱門大戶哄老人開心。

韓瑛當時信誓旦旦,說自己隻在家裡住上兩三晚,過了祖母生辰便走,結果要走的那一天,卻一不小心,在一處格外偏遠的彆院裡,撿到了個差點被人磋磨到死的小傻子。

就跟所有俗套的故事中應該有的套路一樣,韓家的這個小故事裡,有個薄情寡義毫無廉恥的貴族公子,也有個苦守寒窯,癡心不改,最後在貧病交加中痛苦死去的貧家女子。

同樣的,還有一個礙於血脈不可外流,隻能捏著鼻子認回家的私生子。

尷尬的點大概就是在於,那個貴族公子是韓瑛的老爹,而那個倒黴的私生子自出生起便心智有缺,是個天生的癡傻兒。

癡傻兒便是韓稚春。

韓瑛離家時年紀不大,雖知道家裡來了個不受寵的傻子弟弟,倒也沒太留意。但他實在是沒想到,原來隻是因為癡傻,竟然會被人欺負成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