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的壽命有多長呢?
至少在記憶裡,大樹是不會因為衰老而死亡的。
庭院裡的那一棵桂花樹依然挺立在那裡,即使樹葉凋零,枝乾光禿禿的,但卻絲毫不顯得疲老。
樹枝上掛著好看的燈籠,看起來和小時候沒什麼區彆。
站在樹底下抬頭看,小時候寫過的許願符還在上麵。
——這是屬於麻瓜的魔法,因為沒有術式,又因為咒靈的存在而相信鬼神之說,所以她經常做這些傻裡傻氣的事。
把願望寫下來掛在樹上,不過多久就會實現,繪梨因為這件神奇的事情而滿心雀躍,不止一次地抱著大樹先生說長長的感謝詞。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願望大概是神子大人幫她達成的吧?
她小小的世界裡,有一個小小的神明。
眼睛酸酸的,感覺又想哭了。
她慢吞吞蹲下來,把自己團成一個小球,蹲在桂花樹底下,看樹上的燈籠和地上的落地燈交織而成的光影。
有那麼一個瞬間,繪梨想,如果隻有繪梨和神子大人就好了,沒有後麵發生的這麼多事情,安安穩穩地長大,沒有經曆傷感的離彆,一直在一起,直到老去。
五條悟站在旁邊看她。
她總是喜歡觀察這些細微的小事。對於咒術師而言,短暫的生命之中要承受的太多,以至於他們無暇顧及沿路的風景,隻能抬手捉住最燦爛、美好的那幾個光點。
隻有在這種時候,在她的身邊,五條悟才會感覺時間也慢下來,就好像自己不是什麼最強咒術師,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從外麵回到家,和家人一起看燈影,閒散,悠然。
“神子大人會不會覺得有點冷清?”
她蹲在他的腳邊,抬頭看著他:“這時候如果院子裡有一個燒烤爐就好了,我們可以叫上朋友們一起烤肉,然後坐在院子裡聊天,一定會很熱鬨的。”
“是麼。”
五條悟也蹲下來,環視著空蕩蕩的庭院。
一個人在這裡住了很多年,他已經習慣了孤獨,感情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沉澱得更加濃鬱,但很多物件卻和時光一同老去了。
院子裡有很多花是他們小時候一起種的,後來全都枯萎了。
那時候沒有挑選長壽的品種。
“嗯……感覺院子有點空蕩蕩的呢,雖然這麼說顯得很自以為是,不過……如果神子大人不反對的話,繪梨想在院子裡種很多很多花。”
臉頰被捧起來,因為在外麵吹著冷風,她的指尖有點冷,五條悟用無下限把她裹起來。
她眨眨眼睛,湊過來看著他。
“那樣神子大人會開心些嗎?可以……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嗎?”
他其實不太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的表情。
有點累,五條悟想,這種心靈無處可歸的疲憊感,在回到這裡,又回到在她麵前、被她注視的時候,變得尤其清楚。
他低頭,把腦袋搭在她的肩膀上,不想思考,隻想閉著眼睛。
她猶豫了一會,抬手輕輕摸摸他的腦袋。
“神子大人把後麵的頭發剃得好短呢。”
“方便戴眼罩。”
“唔,如果想要睡覺的話,我們去床上好不好呀?神子大人這樣靠著繪梨,繪梨沒多久就會摔倒的。”
“不想動。”他的語氣像隻懶洋洋的貓。
但這隻貓實在太大了一些。繪梨想,就算她願意一直站在這裡讓神子大人好好睡上一覺,那也絕對堅持不了多久就會灰溜溜地被他碰倒的。
“那、那我背神子大人進去吧?”異想天開的小天才。
五條悟沒說話,像是被她逗笑了。
京都的夜很寧靜,連蟲子也爬進石縫休息,冬天裡沒有屬於夏天的螢火蟲,隻有一簇一簇的雪花,在空中飛舞,閃爍在燈光下,落在地上、樹上、燈上,慢慢融化,像是撲火的飛蛾。
繪梨沒再講話,安安靜靜看著雪花,沒過多久,感覺肩膀上的腦袋動了動。
“竟然真的睡著了麼。”
神子大人側過頭,靠近她的頸側,呼吸之間帶著灼熱的氣息,讓她沒忍住顫了顫。
“在發抖欸?說你啊,你這家夥就這樣傻乎乎站著麼,好歹也得把我喊醒吧……站這麼久,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有想。”
她語氣聽起來呆呆的,像是又要哭。
“又怎麼了欸。”
肩膀上的重量移開,五條悟捧起她的臉頰,“壓疼你了?”
她搖搖腦袋。
“神子大人好久好久都沒有睡過覺了,對不對?”
“啊,這個。”五條悟扭了扭脖子,像是在活動筋骨:“睡眠對我來說也沒這麼重要。”
“重要的。”
被一整個環抱住。
“哪怕摔倒也沒有關係,想讓神子大人好好睡一覺,這就是剛才繪梨的想法。”她說。
桂花樹下,燈影婆娑,五條悟感到年少時著迷的那些糖果又回來了。
她給的甜,能夠把整個世界變得可愛、明媚的甜。
“繪梨。”
或許少年時的五條悟會把她扣在懷裡吻她,或許孩童時的五條悟會臭著臉說才不要她這種照顧,但此時此刻,28歲的五條悟已經學會了更加柔軟的表達方式。
他把臉埋進她的懷抱,說辛苦了,這是他這些年睡過最好的一覺。
“神子大人這些年,都沒有好好睡覺嗎?”
她皺著臉,絲毫沒有因為他的話而感到欣喜,反而氣鼓鼓地拉起他的手,帶他往屋子裡走去。
五條悟愣了一下,配合她的力道往前走。
他們的房間,格局還和從前一樣。
坐在一起喝茶的小桌、存放著糖果零食的小鬥櫃、用燈芯草編製而成的榻榻米……越過這些,就是柔軟、舒適的床鋪。
在當時,小孩
們睡在一起很常見,隻不過不是蓋著一床被子?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但現在,五條悟一個人住,所以被子也隻有一張。
她想把他推到床上,但力氣小得可憐,五條悟裝作被推倒了,坐在床上,笑著看她:“要做什麼呀?”
“神子大人和繪梨現在要睡覺了。”她鼓著臉說。
“呀,好像還沒洗澡呢?”
“……那、那就先去洗澡。”
“走不動了哦。”五條悟笑眯眯的:“人家被繪梨推倒啦,站不起來了呢。”
“怎麼會……”
繪梨愣了一下,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神子大人在逗她,對上那雙含著笑意的蒼天之瞳,她不知道為什麼紅透了臉,隻能胡亂握住他的手,試圖把他拽起來。
沒拽動,反而被他扯進了懷裡。
“好啦好啦。”
五條悟拍拍她的腦袋,語氣像是在哄小孩子:“不鬨了哦?旁邊是你的房間,這就送你過去?”
“不和神子大人一起睡嗎……”她的語氣聽起來有點失落。
“不行呐,十多年沒好好抱過你了,有點危險。稍微也理解一下?”
“哦……”危險什麼?什麼危險?繪梨聽不太明白,現在她的心裡隻有神子大人岌岌可危的睡眠。
就像好久好久之前,沒有神子大人的懷抱,她根本睡不著覺一樣,神子大人是不是也需要她呢?
“不要趕繪梨走好不好。”
她靠在神子大人的肩膀上,抱住他,黏黏糊糊地說道:“繪梨想留在這裡,想要抱抱睡。”
聽見喉結滾動的聲音。
接著,他輕輕歎氣:“可饒了我吧?”
她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低下頭,還沒想好究竟是要繼續說服神子大人,還是乖乖去另外的房間睡覺,就被一把抱了起來。
五條悟帶她走進浴室,先是彎腰給浴缸放水,然後又低頭拆開她的洗漱用品——這些東西隔一段時間就會換一茬,好像還是兩個人住在這裡一樣。
繪梨愣了一下,然後笑著抱住他:“神子大人最好了。”
五條悟沒說話。
看著她慢吞吞地刷牙、洗臉,內心又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幸福。
她是很認真的孩子,從小到大,刷完牙的水杯總會仔細清理一遍,毛巾也會洗過然後整整齊齊掛好,這些並不是出於追求潔淨的癖好,而是她對於生活裡的每一件物品都很用心。
看著她這樣做,會從微末的事物中感知到生活的美好。
時至今日感覺還是像夢一樣。
鏡子裡的少女像是神明最鐘愛的孩子,但她好像並不知道自己有多討人喜歡。
正是對於這種事情一無所知,總是露出一副傻裡傻氣的樣子往人懷裡撞,才會輕而易舉奪走彆人心臟的吧。
“神子大人?”
繪梨正胡亂抹著護膚品,香香的,有橘子的味道,察覺到神子大人一直盯著自己看,她晃了晃手上的麵霜。
“你也想要抹這個嗎?香香的。”
“……要哦。”
五條悟彎腰把臉湊到她麵前,然後看見她皺皺鼻子,說您還沒洗臉。
“說你啊。”
五條悟一邊刷牙,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你這家夥的敬語係統是徹底糾正不過來了麼?”
她抱抱他的腰,嗅嗅味道以後跑去浴缸那邊挑泡澡球,為了讓神子大人能睡個好覺,繪梨特地選了兩個薰衣草的紫色球球。
結果反倒是她先睡著了。
今天坐了很久的車,最近兩天情緒的起伏也很大,現在回到這座庭院,回到這個住了十幾年的地方,泡在熱乎乎又香香的溫水裡麵,一不留神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之間,感覺自己被抱了起來,聽見神子大人歎氣,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麼,繪梨沒聽太清楚,抱著他的脖子蹭蹭,然後繼續睡。
一覺睡醒,屋子裡還暗著,窗簾拉得很嚴實,叫人分不清時辰。
繪梨下意識揉揉眼睛,發現神子大人好像還在睡,因此立即停下了動作,安安靜靜盯著漆畫看。
日本的古建築獨愛製造陰翳,京都尤勝,在陰暗處,牆上的漆畫會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可惜她看了好一會也沒看出什麼名堂來,隻迷迷糊糊又睡著了。
自從離開遊戲以後,繪梨還沒有睡得這麼久過,也一直都在做不好的夢。
她已經是大孩子了,不能再讓家人擔心,也不能因為睡不好覺就纏著哥哥要抱抱睡,所以繪梨誰也沒有告訴,隻是自己偷偷消化這些情緒。
不知道為什麼,在神子大人這裡好像沒有這種困擾。
他好大一隻,像是庇護著小烏龜的大貓貓,一整個窩在他的懷裡,感覺被全天下最堅固的壁壘保護著。
好安心。
所以……再好好睡一會吧,到天黑也沒有關係,這裡不會有人打擾。
好長好長的覺。
做了久違的美夢,醒來以後感覺肚子好餓,抬頭看,神子大人正擺弄著手機,臉上沒什麼表情,像是在處理公務。
“下午了欸。”
發現她醒了,五條悟看了她一眼,摸摸她的腦袋,臉上冷淡的意味褪去,彎著眼睛。
“想吃什麼?”
“熱湯麵……”
說完,五條悟打電話叫餐,繪梨爬起來,慢吞吞地刷牙洗臉。
一次性睡得太久,腦袋會感覺昏昏沉沉的,不太舒服。
她在客廳發了好一會的呆,才想起來去昨天的衣服裡找到手機,和哥哥說早安。
齊木楠雄早上七點就和她說過早安了。
他今天要和朋友們去滑雪,中午的時候,他給她拍了一張滑雪場的照片,裡麵的雪很厚,看起來像是人工造的。
繪梨把照片放大,看了好一會,都沒有看到哥哥的身影,心裡感覺有點失落。
拋開遊戲的經曆,繪梨還從來沒有超過一天不和哥哥見麵呢。
[哥哥晚上會回家嗎?]
她發了一個小貓打滾的表情包。
[想和哥哥,還有爸爸媽媽視頻。]
[會的。]
齊木楠雄坐在滑雪場的休息廳裡。
[感覺怎麼樣,開心嗎?]
[嗯!]
那邊發來開心小花的表情:[謝謝哥哥!]
齊木楠雄合上手機。
不知道為什麼,人生第一次,看著麵前的咖啡果凍,他感到沒有食欲。
他往後仰,聽見朋友們的笑聲,以及周圍路人的心音。
還有源源不斷、從他心底裡冒出來的繪梨。
齊木楠雄拿起手機,打開她的社交媒體賬號,上麵發布的全都是生活裡瑣碎的小事,比如在路邊遇見很好看的小花,一隻忽然停在窗台的鳥,某天的暴雨,和暴雨之後的彩虹。
除此之外,她的世界就全是哥哥了。
[哥哥說愛因斯坦最喜歡吃煎蛋……繪梨也喜歡吃,所以繪梨一定可以變聰明。]
[哥哥說長不高是因為我沒有好好吃青菜……所以從今天開始,每天都要吃兩根青菜!]
……
[空助說聖誕老人根本不存在,每年的禮物都是哥哥們送的,好難過,怎麼會這樣……]
[哥哥說世界上真的有聖誕老人,好開心!]
……
[上高中了,哥哥有了好朋友。]
所有的動態在這一天戛然而止了,這個賬號,直到現在都沒有重新被她使用。
齊木楠雄扣上手機,盯著滑雪場裡的一對小情侶。
時至今日,他所做的一切是對的嗎?
在第一次發覺繪梨對他不正常的占有欲、過分的依賴之後,他常對此感到愧疚。
想要讓她看清楚這個世界,看清楚自己的心,想讓她嘗試和彆人交往,擁有更多的選擇。
在上了高中,交往到能夠稱作朋友的人類以後,齊木楠雄心中這樣的想法更加清晰了。
繪梨,這樣純淨的孩子,不該擁有病態、扭曲的情感。
她應該在陽光下露出毫無陰霾的微笑,應該擁有健全的人格,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被很多很多人和很多很多愛環繞,不會再因為某一個人的離去而感到無法呼吸。
所以他製造了這一款遊戲,可以連接異世界,越過空助和迷糊的爸爸媽媽,讓她親自去體會人生的道理。
但如果……
愛本來就是病態扭曲的呢?
哪怕身為超能力者,對愛之一字,就敢說完全了解嗎?
身邊同學談的戀愛,那種會因為分手季、相貌、語癖習慣種種原因就分開的戀愛,究竟有可供他參考的價值嗎?
他和繪梨之間,從誕生之始,就源於他極端的、病態的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