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上, 大葉楊的葉子生得蔥蘢, 月色淡淡灑下來,蘇桃和周牧野走在最後麵, 蘇桃輕輕哼了一聲。
周牧野偏頭看她:“你哼哼什麼?”
蘇桃瞥他,月色朦朧, 男人還笑意盈盈的, 蘇桃輕輕推他:“你笑什麼笑?為什麼不讓人家第一時間告訴我?你頭都破了, 還指望能瞞住我嗎?”
周牧野摸了摸脖子:“是不想讓你看到傷口,血肉模糊的,怕嚇著你。”
蘇桃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我以後想當醫生呢,你覺得, 這麼點傷口,就能嚇到我?你也太小瞧你媳婦兒了。”
周牧野詫異:“你要當醫生嗎?”
以前沒聽她說過。
蘇桃點頭:“嗯,要當醫生,救死扶傷。”
一來,周牧野搞建築, 總是有個傷啊痛啊的,另外就是,上輩子, 她媽媽也生了重病,讓她總是心不能安。
“醫生挺好, 醫生挺好的,那不是得去念護理嗎?還是你要跟陸先生學?”
蘇桃噗地一聲笑出來,又道:“我沒有看不起陸先生的意思啊, 但他,就是赤腳郎中,就隻會簡單的傷口包紮,頭疼腦熱的,我跟他,學不到什麼。”
周牧野撓了撓頭:“學這些,不就夠用了嗎?”
蘇桃笑了笑,沒和他多說什麼,等十月份,恢複高考的通知下來了,再和他說,她要念的是正規的醫科大學,要進的是正規的大醫院,要穿白大褂,能進手術室的那一種醫生。
蘇桃又想起剛才的事:“徐宏輝那小子,和他爸,都是無賴,欺人太甚。”
周牧野捏了捏她軟軟的手指頭:“他什麼便宜都沒占到,傷得比我更嚴重,托你的福,還能得一百斤的小麥,咱賺了。”
羊腸小道,青草冒出頭來,腳步踏過,似乎能聽到沙沙的聲音,空氣裡也彌漫著春天的味道,說不上來具體是什麼味道,大約是,青草的芳香。
冰封已久的心也像是脫去了外衣,輕輕悸動著。
回到家中,飯菜的香味傳來,大米飯最下麵燙著一層脆脆的鍋巴,煙囪裡還冒著白煙。
於虹看到他們回來,總算是鬆了口氣,開始盛飯吃晚飯。
縣城,蘇果摸黑進了家門,嚷嚷著:“媽,我在家裡住兩天。”
進門一看,她媽沒在,她爸就自己隨便做了一鍋亂燉,就著飯桌旁,安靜地吃著飯。
“先進呢?”
“我媽呢?”
蘇鐘文夾了塊菜往嘴裡塞:“你媽去你妹那裡住兩天,先進怎麼沒和你一道回來?”
蘇果臉色難看得很:“把女兒嫁過去還不夠,還要讓咱媽去支農嗎?”
蘇鐘文不悅:“你看看你說的是什麼話,你媽就是過去住兩天,馬上就回來了。”
“那她怎麼不去我那裡住?為什麼光去給蘇桃做事?你們偏心眼。”
蘇鐘文啪地拍下筷子,蘇果抖了抖。
“誰偏心了?在桃子嫁到農村去之前,對你們兩姐妹,一直都是一視同仁的,但現在,桃子困難些,離家也遠,你腳一抬就到家了,桃子不行,桃子上來一趟多費勁你知道嗎?你媽過去住兩天你也要喊不公平,你怎麼這多事兒?為什麼什麼都要和你妹攀比?”
蘇鐘文發火的時候,家裡沒人不怕,蘇果的心抖啊抖的,就更生氣了,都向著蘇桃,現在所有人都向著蘇桃。
就連那天碰到二叔,二叔都沒拿好臉瞧她。
誰都說是她耍心眼,讓妹妹去農村受苦了。
可是,憑什麼,她是長女,就活該要接受父母的安排,憑什麼她選擇追求自己想過的生活讓蘇桃代嫁就顯得這麼十惡不赦?
而最讓她鬱結的是……
她,後悔了。
是的,今天胡先進沒有來,就是因為她不太想看到胡先進,胡先進長得,太普通了,往人堆裡一丟,根本找不著的那種普通,個子不高,三角眼,鼻子不高,臉還挺圓,勉強能用憨厚二字形容。
除去家世,真的沒有一樣是出挑的。
再看周牧野,那個穿中山裝坐在她家廳裡的男人,在她內心掀起了波瀾,到現在,她都對那個男人念念不忘著。
她甚至偷偷在心裡想過,如果當初,聽從父母安排了,那樣的男人,是不是,就是她的了?
現在,她裡外不是人,而蘇桃,占儘一切好處,好男人也得了,家人的同情她也有了。
這,當然不公平。
蘇鐘文見蘇果低著頭,又覺自己語氣重了,語重心長道:“我和你媽,向來都是一碗水端平的,但現在你妹妹困難,我們可能稍微幫襯著點,你彆往心裡去,知道嗎?”
蘇果偏要往心裡去。
蘇桃比她漂亮,平心而論,從小到大,她爸媽還是比較公允的,但親戚,幾乎所有的親戚,都很明顯地更喜歡蘇桃,蘇桃性子軟,從小漂亮到大的,親戚們甚至當著她的麵和她爸媽說‘桃子更漂亮’。
他們顧及過她的感受嗎?
蘇桃就是會賣乖,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這丫頭比起從前,更加會討人歡心了。
以前的蘇桃,也算是嬌生慣養,嬌軟,但沒有心眼,所以要把她嫁到農村時,她幾乎是哭斷腸。
但扭臉,她就原諒了爸媽,而且,還更會討兩人歡心了,性子也不似從前那麼軟了,有心眼了,會算計了。
雖然從來沒有明確的比賽,但從小到大,她就一直和蘇桃暗暗較勁著,她想要證明自己,想要贏蘇桃,本以為這次嫁了個縣革委會主任的兒子就可以揚眉吐氣的。
可偏偏,所有人的注意力,還是在蘇桃身上。
蘇果也去了花溪大隊,她是坐公汽車去的,說辭都想好了,就是想媽媽了,她媽在花溪大隊住幾天,她就住幾天。
過完年之後,她就沒再見過蘇桃,想著,蘇桃一直在農村裡,聽說農村的風都是野的,吹了這麼久的野風,蘇桃應該……變糙了。
她特地帶了一些雪花膏以及兩件百貨商店買的上衣,她這是帶著濃濃的優越感來的,她也是帶著幸災樂禍的心態來的。
她甚至想,一個粗糙的農村婦女作對比,是不是在外貌上,她能贏蘇桃一回。
從人力三輪上下來,她緊了緊肩膀上的包,羊腸小道上不時有扛著農具經過的農民,經過她身邊的時候,那些農民都會對她投以一瞥。
蘇果燙的卷發,穿的衣服都是百貨商店買的,腳上是棕色的小皮鞋,背著一個米白色的單肩皮包,簡直就是一時髦女郎。
在這個連自己裁一件新衣服都是奢侈的農村,自然是鶴立雞群,非常出挑。
蘇果揚著自信的笑容,優越感節節攀升。
蘇桃和牧月牧星圍在灶台旁的地上,一個簸籮裡有幾隻嫩黃嫩黃的小雞仔,今天有人推著車下來賣小雞,蘇桃便買了八隻,四隻公的,四隻母的。
母雞留著生蛋,公雞到了夏末的時候,殺了吃,肉質最嫩。
“蘇桃,你看誰來了。”
她媽聲音帶著喜色,蘇桃站起來走出灶房,就看到了她那吃公糧的姐姐蘇果。
正是傍晚,西邊霞光鋪滿了天際,這低矮的,破舊的灶房前,仿佛打了金光似的,蘇桃穿的和農民沒有兩樣,碎花的褂子,土綠色的長褲,兩個辮子軟軟地垂在肩膀上,腳上是一雙布鞋。
蘇桃自然有那種百貨商店買的衣服,但畢竟平日裡偶爾還是要乾乾活的,而且她也沒必要穿得太出挑,接地氣就行,再說,她有那個自信,即便披著麻袋,也絲毫不影響她的美貌。
蘇果滿心想著看到一個滄桑粗糙的農村婦女,可偏偏,蘇桃一出現,就粉碎了她陰暗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