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恢複高考的政治審核主要是審核是否愛國愛黨, 家庭成分問題, 參考者本人是否有過反動的言論。
畢竟是為國家培養人才,萬一大力培養出來的人,不那麼根正苗紅,那國家的財力物力就都打了水漂。
這天太陽很好, 於虹把家裡的被褥都拿出來晾到晾衣繩上曬,一抬頭就看到了蘇果。
於虹安慰道:“今年不行, 明年好好複習一年,再考,你以前成績也是不錯的,沒有問題的。”
蘇果敷衍地笑笑:“我昨天給外婆打電話,她說想你們了呢, 媽, 你也好久沒去看外婆了?”
於虹的父母住在城郊,坐汽車過去大約也就一個小時,因為蘇桃考了狀元的事, 他們最近都忙著接待過來道賀的親戚朋友, 也確實是有些日子沒去看望她父母了。
“我得了空會去看她的。”
“什麼得空啊?你今天不就沒什麼事嘛,太陽這麼好, 外婆可想你了, 你今天去看看她。”
於虹嘀咕:“怎麼突然這麼孝順你外婆了。”
嘴上這麼說, 但於虹忙完院子裡的事,還是和孩子她爸出了門去,天氣好, 又快要過年了,她去幫她爸媽把被單什麼的洗一洗也是好的。
臨近中午的時候,蘇果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神色堅定。
胡先進透給她的消息,說是今天政治審查的人會查到蘇桃這裡來。
叩叩的敲門聲響起,她的心抖了一下,繼而抱著堅決的態度,起身去院子裡開了門,門外站著幾個穿軍綠色大衣的中年男人,神色嚴肅。
“同誌,這裡是蘇桃家嗎?”
蘇果趕忙把幾個中年男人迎進了院子裡:“是啊領導,請問你們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蘇桃參加高考,我們這邊有一些問題要詢問一下,請問你是她的什麼人?”
“我是她姐姐。”
來審核的人心中了然,例行問道:“你們家庭成員都有哪些人,分彆是做什麼的?”
蘇果應答自如:“我爸是咱們縣文化館的館長,我媽是家庭主婦,我外公……”
對方看她頓了一下,疑惑道:“你外公……怎麼了?”
“我外公是……做生意的。”
審查的領導皺了眉頭,這是資修主義啊。
蘇果又道:“那是以前,現在不做生意了,在城郊養老呢,以前受過□□,那時候我妹妹還小,不懂事,也是心疼自己的外公,說過一些不太好的話。”
領導眉頭皺得更深了:“她都說過些什麼話?”
後麵的文書奮筆疾書,把蘇果的話一五一十全部都給記錄了下來。
蘇果不自在地捋了捋頭發塞在耳後,輕咳一聲道:“她……她年紀小,也是看自己外公受人欺負,才說了幾句國家和黨不好的話,領導你們不要跟她一個小孩子一般見識。”
門突然被推開了,蘇果慌張得心都要停止跳動了,她一抬眼,就看到她爸媽還有二叔一起走進了院子,她慌亂無措地站起來,表情尷尬道:“爸媽,你……你們不是去看望外婆了嗎?”
於虹又氣又惱:“我們要是真的去了,那你妹妹的大好前程,就要這麼被你耽擱了。”
審查的領導是省城派來的,就是怕地方上的官員官官相護,查不到真相,所以這會兒有點懵,這是什麼情況?
蘇鐘武趕忙上前去遞煙,那領導擺手:“我不抽煙。”
他隻當是這些人要和他套近乎。
蘇鐘文和他握手:“你是省城的宋主任,我是東台縣文化館的館長。”
宋主任神色嚴肅,上下打量他,眼神裡寫著,禁止套瓷兒。
蘇鐘文又道:“這孩子,叫蘇果,是蘇桃的姐姐,她說的話,都是胡編亂造,蘇桃的外公,也就是我愛人的父親,他之前是開醫館的,而且街坊四鄰,但凡是窮人老人去他那裡看病,他都不收錢,蘇桃她外公從來沒有受過□□,這孩子也是愛國愛黨,從來沒有過什麼反動的言論,如果同誌你不信,可以去問問我們的街坊四鄰。”
蘇果臉色慘白一片。
說謊不可怕,可怕的是,她的卑劣行徑被人抓了個正著,她爸媽和二叔該怎麼看她,她在這個家裡還這麼有臉活下去?
宋主任和他的下屬麵麵相覷,然後指了指蘇果:“她說她是蘇桃的姐姐,難道……是假的嗎?”
哪裡有姐姐挖空心思耽擱妹妹前程的?
是親姐姐嗎?
蘇鐘文隻覺得一張老臉都被蘇果丟儘了,他尷尬地笑笑:“姐妹們之間小打小鬨總是有的,她和她妹妹鬨著玩兒的,主任你彆當一回事。”
蘇果低垂著頭,雙手緊握,隻覺得沒臉見人了。
宋主任和身後的幾人低聲說了幾句,然後回頭對蘇鐘文蘇鐘武道:“那這樣,我們不能隻聽你們的片麵之詞,我們會繼續問詢其他人的。”
蘇鐘文點頭:“應該的,應該的,宋主任,要不,留在這裡吃中飯。”
宋主任擺手:“不用了,我們先走了。”
送走宋主任那幾個領導,蘇果知道,自己的酷刑要來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她爸媽和二叔,怎麼掐點掐得這麼好?怎麼這節骨眼上就來了?
一轉身,蘇鐘文抬手就像給她一巴掌,被於虹給拉了下來:“好好說話,好好說話。”
蘇鐘文已經氣到說不出話來了,還是蘇鐘武先開的口:“果子,你究竟為什麼這麼做?你妹考上狀元,舉家歡慶的情況下,你為什麼要用這種……下作的招數,拖你妹妹的後腿?”
蘇果眼眶一下紅了,神情委屈地盯著眼前三人:“舉家歡慶?是,就因為你們的舉家歡慶,才讓我這麼做的,你們眼裡隻有蘇桃,蘇桃給你們臉上爭光了,你們就偏心眼偏到這個地步?你們有人關心過,我也參加高考了嗎?我也參加了。”
於虹忍不住了:“我們怎麼沒有關心?我和你爸不是安慰了你一整天嗎?不是跟你說,一次考試沒過沒關係,咱們來年好好複習,爭取明年考上嗎?”
蘇果卻像看仇人一樣看她:“你少在那裡避重就輕,你們第一時間就去了蘇桃家裡,幫她大肆慶賀,想起我的時候,是什麼時候,是已經放榜後兩天後了,你們還敢說你們不偏心?”
蘇鐘武冷靜地盯著她:“蘇果,去鄉下幫蘇桃慶賀,你這個親姐姐也應該和我們一起去的,她是你的妹妹,這莫大的榮耀,你也應該替她高興的,桃子得了狀元,和她自己的努力是分不開的,她在鄉下過的是什麼窮苦日子,連電燈都沒有的情況下,她能考上狀元,可想而知,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你不為她高興也就罷了,還斤斤計較於你的爸媽先關心了誰,不止斤斤計較於這些,甚至還在政治審核的同誌麵前說那些子虛烏有的事,試圖朝她身上潑臟水,試圖讓她跟你一樣也沒辦法上大學,蘇果,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壞心眼了?”
蘇果眼淚撲簌直往下掉,仿佛她受了天大的委屈:“怪你們,都怪你們一直那麼偏心,眼裡隻有蘇桃,我是逼不得已的。”
蘇鐘文發了狠話:“你也是成年人了,自己做錯事,不要總把理由歸結到彆人身上,我和你媽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說完,頹然地進了屋。
蘇果不敢置信:“爸,你……你什麼意思?”
蘇鐘武冷聲道:“什麼意思你自己心裡沒數嗎?你是怎麼說你外公的?你外公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你不知道嗎?他這輩子懸壺濟世,周圍的人說起來,誰不說他是大善人,到了六十歲的時候,還在大冬天裡跳河救落水的孩子,落了肺病,這樣的人,你說他被□□過,誰能不心寒,你妹妹又幾時說過反動的話?蘇果,你當真不知道這些事情的嚴重性嗎?”
這孩子,豈止是心眼壞,簡直就是瘋了。
蘇果腿軟了軟,跌坐到了地上,委屈地看著她媽,於虹隻是歎了口氣,並沒有去扶她,轉身也進了屋。
冬天的太陽,照在她身上,她卻絲毫不覺得溫暖,隻覺得徹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