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桃回去的時候, 心事重重的,她去牧野睡覺的地方看了一眼,簡直比過去的小破廟還破舊,兩排大通鋪,暗無天日的,生活條件艱苦到了極限。
她覺得, 房子的事情,一定要早點定下來,錢不夠,那就買個小一點的,不帶院子的,有睡覺做飯的地方, 就夠了,等到了周末, 她就出去找房子,她不能讓她家男人住這種地方。
回到宿舍的時候, 朱慧又給她臉色看, 蘇桃覺得這女孩子簡直莫名其妙, 懶得搭理她, 便自己做自己的事。
朱慧是多方打聽了的,她父母都在國營企業裡麵當工人, 雖說知識普通工人,可國營企業一說出來,就自覺高人一等, 她知道軍區政委家的兒子仲遠也報了醫科大,才跟著一起報的。
要是能攀上仲家,她以後可覺得一飛衝天,誰見了她,都要自覺低她一頭。
朱慧是野心家,一心隻想往上爬,不擇手段都要達到目的。
她看得真切,仲遠對蘇桃有意思,所以,蘇桃便成了她的絆腳石,她又怎麼可能給蘇桃好臉色看?
她覺得,那些男生都太膚淺,光看到蘇桃一張漂亮的臉蛋,便都趨之如騖了,她相信,等正式開課了之後,那些人會被她的優秀所吸引的。
仲遠讓他的朋友調查了一下蘇桃,得到的消息的時候,心往下沉了沉。
“那個叫蘇桃的學生,在東台縣,確實是結婚了。”
仲遠真切體會到什麼叫哀莫大於心死,好不容易看到一個中意的姑娘,姑娘卻已嫁作他人婦,世上還有比這更悲哀的事情嗎?
“還有一個對你來說算是好消息的消息,你想聽嗎?”友人見他這失魂落魄的樣子,用腳趾頭想也能想到,這小子,大約是陷入愛河了。
“什麼?”
“雖然蘇桃和那個叫周牧野的農村人結婚了,但因為嫁到農村,他們並沒有領證,甚至連酒席都沒有辦,就隻是在一起過日子而已。”
仲遠的眼睛終於有了點神采:“這算哪門子結婚?是農村的那種包辦婚姻嗎?”
“應該算是。”
“蘇桃是被強迫的嗎?”
“好像是的,聽說出嫁的時候,差點哭斷腸,她是城裡人,被逼著嫁給一個農村人,證也沒領,酒席都沒辦,男方家裡肯定是窮得響叮當。”
仲遠頓時怒不可遏,可惡的封建思想,可惡的包辦婚姻,在他眼中,蘇桃就是一個生活在水深火熱中苦苦掙紮而無望的可憐少女。
他要救她。
蘇桃上了幾天課,已經完全適應了城裡的生活,到了周末的時候,太陽好,天也和暖,她穿著厚厚的羊角扣大衣,頭上戴著紅色羊絨帽,出了學校。
她得去買房子了。
站台前,她又‘偶遇’了仲遠,蘇桃依舊客氣又禮貌地笑笑,仲遠和她搭訕,問她做什麼去,她笑笑說買房子。
仲遠有些訝異,沒聽說蘇桃家很有錢啊,怎麼到了省城第一件事,竟然是買房子,但不管怎麼說,他總算有了接近她的機會。
他毛遂自薦道:“我是省城人,我對這塊兒熟悉,我幫你一起去看看?”
蘇桃正愁沒有門路呢,對於這個熱心的同學,她自然感激不儘。
誰能想到,她都跟對方說了她已婚的事實,對方對她還有想法呢?
仲遠土生土長的省城人,對這一片熟得不能再熟了,蘇桃把要求一說,四千塊左右,能住兩個人就行,要求也不高,離學校近一點就成。
仲遠一聽,這心裡頭不是滋味,被壓迫慣了,都忘記了反抗和掙紮,真可憐。
走了一整天,好不容易選了一套小房子,小弄堂裡的一套小房子,依然帶一個小院子,隻是庭院很小,推開院子的門,就能看到小廳,一共三間,客廳和臥室也就拉個簾子,外麵還有一間廚房和衛生間,房子雖小,但格局卻不錯,陽光也充足。
蘇桃環顧四周,覺得很滿意,打聽了一下價格,說是要五千塊錢。
她覺得可以,先低價賣出一套郵票,把落腳地弄好才是真的,而且,以後這房子一定是會漲價的,郵票升值和房子升值,目的都是一樣的,最終都會有錢進賬。
這房子離醫科大近,走路二十分鐘,坐車不到十分鐘,非常方便。
蘇桃很感謝仲遠,如果沒有仲遠,她在省城人生地不熟的,這買房的事,肯定是一拖再拖,不定得拖到什麼時候呢。
到了學校附近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她請他吃了個晚飯表達謝意。
吃完飯,天就黑了,兩人從小飯館走出來,往學校門口走的時候,蘇桃一眼就看到昏黃路燈下站著的高大男人。
周牧野一抬頭,也看到了她,他穿著厚夾克衫,上麵還有水泥漿,腳上是黃球鞋,手裡似乎捧了個什麼東西。
他眼中的那個和蘇桃並肩站著的男人,穿著講究又體麵的呢子大衣,兩人站在一起,很登對的感覺。
即便他如今不是敏感多思的人,也大概知道,相形見絀就是現下這個場景。
他頭一次感覺到,即便他和桃子都在省城,即便他們的距離不遠,但是精神層麵上,他好像觸碰不到她那個高度了。
蘇桃疾步過來,貼到了他跟前,仰頭看他,眼睛依舊閃亮:“你什麼時候過來的啊?”
“剛到。”
其實他在這裡站了很久,工頭人好,給他們發了桂花酥,他舍不得吃,便想著給她送過來,先去了宿舍,宿管說蘇桃不在,他便到這大門口來等人,一等就等了兩個小時。
最後看到她和一個男孩子一起走來,是同學,他有些羨慕地看著那男生。
他不是有虛榮心的人,可這會兒,他切切實實地羨慕著大學生身份加身的這個男生。
他們的笑容是那麼自信大方,他們是天之驕子,走出社會之後,是會被人敬仰的,無關金錢,隻關乎社會地位。
“我今天去看了幾套房子,最後決定買一套,你明天有空嗎?我帶你過去看看,房子挺小的,但也夠我們住了。”
周牧野神思有些恍惚,蘇桃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想什麼呢?”
仲遠已經走到了兩人跟前,周牧野回過神來,難得帶有宣告主權的意味,抓住了蘇桃的手,蘇桃回握住他,兩人一副甜甜蜜蜜的模樣。
仲遠這心裡像是紮了根刺似的,他是知道,有些女孩子屈服於命運,嫁給不喜歡的人之後,就放棄了掙紮,隨波逐流地過下去了。
難道,蘇桃也是這樣的人嗎?
不行,他要解救她於泥沼之中,他要喚醒她!
“仲遠,這是我先生,周牧野。”蘇桃毫不避諱她已婚的身份。
剛恢複高考,年齡上限是三十歲,這一批大學生,有不少都已婚了,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國家又沒有禁止大學生結婚。
周牧野的腰杆挺直了一些,‘先生’,這個詞兒聽起來是這麼的悅耳,於他來講,是最美妙的詞彙了。
仲遠勉強笑笑,單手插在大衣衣兜裡,上下打量了一下周牧野。
來自同性的直覺,讓周牧野察覺出來,眼前這個大學生,看他的眼神,是帶著優越感的。
他是大學生,而且這一批的大學生,意義非凡,他們是恢複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而且醫科大是省城前三的名牌大學,分數線很高,非常難考。
綜上,周牧野覺得對方在他麵前有優越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但內心隱隱的卻有一股憋悶感,這種感覺很隱晦,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總之內心不舒服。
仲遠那天看到蘇桃在工地門口跟周牧野見麵了,卻還是明知故問道:“你先生他……在哪個大學念書啊?不會也在咱們醫科大?”
周牧野的心又被刺了一下,一股無形的壓力讓他甚至有些喘不上氣來。
他從前隻想賺足夠多的錢,讓桃子衣食無憂,直到他來到社會上,才知道,這個文明社會,看人是分三六九等的,你是粗工,你得到的待遇就是會比大學生差一截。
蘇桃坦然道:“他沒考大學,現在在外麵做事。”
仲遠笑容自信,節奏把握的正好,又追問了一句:“在外麵做事嗎?在機關裡還是企業裡?”
彆說周牧野了,連蘇桃也感覺出他那若有似無的優越感了,她隻當人家省城的人隻是無心之失,隨口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