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蘭呆呆地看著屏幕,甚至沒有理會在他身側因為精神抽離了飛船核心以至於轟然倒下的艾瑞爾。
臉色蒼白的蟲族癡迷地凝視著最後那一行字，臉部的肌肉因為極度激動而顫抖著。
“這是……原始意識……反饋……”
他自言自語地呢喃不休。
“就連蟲族的深層集體意識也做出了回應，雖然是以這種方式……你看,我是對的,母親已經回歸了，哈哈,母親已經回歸了！”
打破奇蘭·猩紅之主近乎癲狂的欣喜的，是不遠處暗室內蟲族幼崽們驚慌失措呼喊。
“媽媽？！”
“媽媽——”
奇蘭陡然回過神來，這時他才發現,洛希早已先他一步徑直掠向了蘇林所在的艙室。
“轟——”
一把撕開金屬艙門,闖入房中時,洛希看到的正是那群深陷於驚恐中的幼蟲，以及被他們小心護在懷中那臉色異常蒼白的蘇林。
蘇林的眼眶中溢滿了生理性的淚水,眼角紅腫，臉色卻蒼白得仿佛鬼魂。
他正痛苦地蜷縮起身體，雙手死死地按著自己的頭,整個人正不自覺地痙攣著。
“彆哭了……彆再哭了……”
絕望的囈語不斷從他唇中溢出,雖然睜著雙眼看上去並沒有昏迷，可蘇林此時的瞳孔已經擴大到了極致，虹膜隻剩下細細窄窄的一圈鑲嵌在漆黑的瞳孔邊緣。
他的目光空洞而迷茫，整個人看上去搖搖欲墜,好像隨時便會消散於這個世間。
“蘇林？！”
洛希臉色大變，正要上前，旁邊卻有一道身影無比粗暴地直接撞開了他衝了上去。
奇蘭嚇得聲音都在發抖。
“蘇林,哦,不不不,還不到時候,你必須斷開鏈接，你還隻是一隻幼蟲根本沒辦法承受這麼多意識——你會崩潰的!”
在原始的過去，幾乎所有的蟲族都有超級強悍的心靈鏈接能力，他們可以將自己的意識完整地與另外一隻個體鏈接在一起，一隻連著另外一隻，最後甚至整個蟲群都可以化作一個意識上的整體。
而這些意識又會在之後統一接受蟲母的驅使與管理。如果繼續這樣發展下去，蟲族甚至有可能會在最後化為一個完整的蟲巢意識，個體的意誌將完全被抹消，他們本身也將成為蟲母的一部分。那樣的話，恐怕蟲族也根本不可能再發展出任何高等文明。他們將成為強大，可怖，但永遠都是混沌無知的存在。
進化到了現在，除了極個彆群落，比如說，聖者，其他蟲族的心靈感知心靈鏈接能力都早已退化。這一原始本能留給絕大多數正常蟲族的唯一印記，就是讓他們可以在某些特定時候接受蟲母的心靈鏈接，成為蟲母意誌外延的一部分。在神母教團的教義中這是無上的榮耀與恩典，因為每一隻有幸與蟲母鏈接的子嗣，都得到了蟲母的注視……與眷顧。他們將有榮幸為蟲母獻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包括靈魂。
他們將在蟲母的意誌中得到永恒的平靜與幸福。
但奇蘭怎麼也沒有想到，蘇林竟然會在這個時候開啟心靈鏈接——這意味著他正在用自己的意誌包容飛船內無數蟲族在被黑水侵蝕後爆發出來的狂亂與痛苦意識。
“不……母親……彆這樣……”
奇蘭恐懼到了極點。
他怎麼會沒有想到呢？飛船的自毀程序終止根本就不是因為它認出了蘇林，而是蘇林主動鏈接上了作為飛船主體，那隻被折磨了幾十年的活屍聖者！
那麼可怖的過往，那麼強大的蟲族在漫長的痛苦中
醞釀的絕望，現在恐怕已經完全傳導到了蘇林的心靈之中。
可蘇林……蘇林甚至都沒有蛻去自己的初翅。
柔弱的，稚嫩的新生蟲母，根本就不可能承受這種級彆的精神衝擊。
蘇林被奇蘭強行從幼蟲的懷裡拖到了自己的懷中。
他應該是聽到了奇蘭驚慌的提醒，也做出了回應。
“他們在哭他們一直都在哭我沒有辦法讓他們停下來求求你了讓他們停下來——”
蘇林的目光始終沒有任何焦距，奇蘭束手無措地攬著青年瘦弱的肩頭，無比憎恨無能為力的自己。
“我懇求你，母親，你不用理會那些嘈雜的聲音，他們隻是一群無關緊要的劣等蟲子，你已經拯救了這艘船上的所有蟲族，你甚至拯救了這艘船本身，不要管他們，母親，他們跟你無關！”
但蘇林還是在哭泣。
就在這個時候，洛希猛然上前，直接推開了奇蘭。
奇蘭下意識地想要跟洛希搶奪蘇林，然而對上洛希湛金雙眸之後，他卻忽然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他手腳俱軟地站在原地，任由洛希從他懷裡抱走了蘇林。
“你想要乾什麼？你現在輕舉妄動隻會傷害到母親——”
奇蘭尖銳地喊道。
洛希沒有理會他。
高大的男人死死地抱著顫抖不已的蘇林，他板著臉，強行用手指捏著蘇林的下巴迫使後者對上自己的眼睛。
“你不需要你理會其他蟲族。“
對著雙目空洞的蘇林，洛希一字一句地說道，他的語氣很平靜。
“把你所有注意力都轉移到我這裡來，蘇林，看著我。”
斬釘截鐵的低喃一點點滲入蘇林逐漸混沌的神智。
蜜色的雙瞳宛若璀璨的流金，是陽光，滾燙的蜂蜜，幾乎能灼傷人類脆弱的神經——但也就是這樣的刺激，把蘇林瞬間從嘈雜細密的無數哭嚎中拉了回來。
他落入了洛希的眼睛之中。
“你隻需要看著我，隻需要聽到我的聲音，隻需要感受我的觸摸。”
蘇林聽到了洛希的命令。
“在你的世界裡，隻要有我就夠了。”
……
當艾瑞爾掙紮著脫離了另外一隻聖者的意識，踉蹌推開艙門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高大的銀瞳男人死死攬著瘦弱的青年，動作中充滿了毋庸置疑的強烈獨占欲。
可偏偏就是這樣自私狂妄的蟲族，卻得到了蘇林的凝視：青年霧蒙蒙的目光在洛希不斷的低語中終於有了焦距。
他終於主動脫離了與飛船上數十萬隻蟲族的心靈鏈接。
在這一刻，整艘飛船驟然變得死一般寂靜，所有因為黑水而發狂的怪物們都陷入了深沉而甜美的永恒夢境，甚至就連飛船本身，也變得安靜平和。
“……那孩子……不叫純白星辰……他的名字……叫做烏拉諾斯。
蘇林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道，隨即，他身形一軟，放任自己在洛希的懷裡徹底暈了過去。
*
又做夢了。
蘇林並不意外自己在昏迷之後再次陷入這奇怪的夢境之中、
當然，如果他能夠跟奇蘭交流得更加深入的話，他便會發現，他所以為的夢境跟奇蘭·猩紅之主從給自己的克隆對象那裡得到的基因記憶非常相似。
他們都在以旁觀者的身份困在一具軀體裡回顧著過去的一切，他們可以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所經曆的一切甚至包括“自己”內心深處的喜怒哀樂。
但不同的是，奇蘭很清楚自己經曆的是十萬年前自己作為蟲母的子嗣遭遇的事情。
可蘇林卻對自己“夢境”毫無頭緒。
當然要探討這件事情的真相，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需要考慮的了。
現在，蘇林正帶著奇異的心情，又一次困在這具與自己十分相似，在某些方麵又截然不同的軀殼中，他正看著自己身側的高大蟲族，心情複雜。
那是梅迪瑟斯。
蘇林認出了自己的學長。
可是，在夢境中，這是跟自己說知道的學長完全不同的梅迪瑟斯。
至少在夢境中的“蘇林”看來，梅迪瑟斯的一切都顯得格外特彆。
高大的蟲族有著璀璨的銀發和一對淺青色的雙眸，麵容更是英俊得不可思議。
對於蟲族來說，梅迪瑟斯的外形實在是有些怪異。
“蘇林”感受到了夢境中自己腦海中閃過的好奇。
蟲族中隻有間諜蟲會在進入一個全新的環境後為了探查情報而轉變自己形態，擬態成環境中的優勢物種進行情報收集。
除了間諜從之外，絕大多數蟲族在自己短暫且忙碌的一生中，都會頑固地保持著猙獰可怖的原始外形。
一些“常識”出現在蘇林的腦中，就好像他天然就知道這些一樣。
梅迪瑟斯·血翅，在“蘇林”麵前時，看上去卻完完全全就是一名正常的人類樣子。
想想那一頭長發和青瞳吧，“蘇林”實在是想不通，為什麼這樣一隻高等級的冷酷蟲族會花費能量擬態成這副模樣。當然對於人類來說這幅模樣確實賞心悅目，可是對於蟲族來說，這純粹就是一種能量浪費而已。
“還有250小時12分鐘人類常規計數時間，我們便可以抵達了預定目標。設備留存度在基準線之上，從目前來看我們的計劃成功率已經從出發時的13.2％上升到了18.9％。如果能夠突破最後的巢群封鎖線，這個數值可以再往上上升——”
蟲族沙啞低沉的聲音驟然停下，名為梅迪瑟斯的男人抬起了頭，筆直地望向身側的人類。
“你一直在觀察我。”
梅迪瑟斯用沒有任何起伏的音調說道。
他說話時，聽上去總很像那種刻意調試過的男性合成電子音。
不得不說，就算是以人類的標準來聽，梅迪瑟斯的聲音也相當好聽——簡直難以想象那其實是用他口中那些致命的猙獰口器相互摩擦而發出來的模仿音。
“蘇林”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著，然後，在接收到梅迪瑟斯又如實質的奇怪凝望後，人類回過神來，坦然地承認了這件事。
“當然。”人類對著梅迪瑟斯開口道，“你和我所知道的所有蟲族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