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林嘴唇翕合,麵對這樣的艾瑞爾，他總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然而憋了許久,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半個字都憋不出來。明明當初在詐騙犯老師的課程上學到了許多技巧，讓他可以用最圓滑的方式解決麵前的困境，可是那些欺騙和敷衍，此刻蘇林完全用不出來。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隻要一想到艾瑞爾與梅迪瑟斯,實際上是同一隻蟲族的不同切片之後,蘇林就不知道該怎麼對待艾瑞爾了。
也許是憐惜,也許是愧疚,也許是不知所措，還有一些因為想要逃避這種狀況而產生的自我厭惡……各種各樣的情愫糅雜在一起,變成了一塊無形的巨石壓在蘇林的胸口，讓他幾乎無法喘息。
“艾瑞爾,彆這樣說。”
蘇林虛弱地說道。
他上前一步，指尖微動，想要擦拭掉高大雄蟲臉上的淚水。
然而他還沒有來及真的動手,艾瑞爾卻瑟縮了一下,猛然向後退去。
他驚慌失措地看著蘇林。
太奇怪了。
他想。
一直到現在，艾瑞爾始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見到蘇林就會變得如此奇怪。
明明是如此喜歡蘇林,可是隻要靠近對方就會感到無比痛苦。
知道對方討厭自己,他恨不得能永遠逃進黑暗的最深處,但同時，他又實在舍不得遠離麵前的青年。
……
蘇林表情僵硬地縮回了手。
現在的艾瑞爾讓蘇林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自己很久以前在街頭喂養過的一隻流浪狗。
那是一隻體型很大,看上去非常凶狠的狗。
完全不可愛。
哪怕隻是稍稍靠近人類,便會得到非常冷酷且凶狠的對待。可是蘇林知道那隻狗其實非常渴望人類的愛撫。而且大概是因為人工注入了某種減低攻擊力的基因改造藥液,那隻狗的智商比起同類來要低很多。無論被毆打多少次,甚至很多次差點被護衛機器人直接當做生物垃圾銷毀，差點被殺死……它也始終渴望著跟人類親近。
蘇林觀察了那隻狗很久。
他不算太喜歡那隻狗，可是，他還是覺得它很可憐。偶爾，他會節省下一些食物，偷偷帶給那隻狗。而每一次，當他想要碰觸那隻狗時候，那隻狗就會露出一種無比渴望又無比恐懼的眼神。喉嚨中不斷嗚咽著，身體也會不停顫抖。但到了最後，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要朝著蘇林靠過來。
艾瑞爾現在的模樣，就跟那隻狗一樣。
蘇林的心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
在研究所的日子，為了避免其他男人的騷擾，蘇林選擇了最大程度的自我封閉。而自我封閉，通常就意味著絕對的孤獨。在研究所時候，他曾經那麼多次在鍵盤下興致盎然地敲下那些文字，與艾瑞娜交往的時間，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亮色。
蘇林還記得自己曾經無比認真地向艾瑞娜發出承諾：他會帶著少女離開艾瑞娜的家鄉。那個無比黑暗狹小，而且對艾瑞娜充滿了敵意的世界。
當時的蘇林還以為那個所謂的偏遠星球，隻是因為過於落後尚未開化，才會對艾瑞娜這樣的弱女子那樣不友好
可現在想來，艾瑞娜說的“家鄉”，恐怕就是陰暗潮濕，無人膽敢踏足的蟲巢。
星網上總是有讓人目不暇接的廣告，而每一次在星網上看到那些宣傳可以帶來幸福的廣告，蘇林都會忍不住與艾瑞娜暢想未來，他總覺得自己終有一日會跟對方去體驗那些事物，比如說價格高昂的星際樂園，比如說浪漫的玫瑰之都，甚至，還有那座傳聞中可以讓最禁欲的教團成員都樂不思蜀的，占據了半個星球的情人會所……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蘇林把對生活的美好幻想全部都堆放在了虛幻的未來上。
而在那個未來的幻想中，蘇林身邊始終有個人。
即便當時艾瑞娜隻是星網世界裡的一道影子，可蘇林確實隻想跟少女共度一生。
他是認真的，而且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不是沒有人提醒過蘇林，你永遠不知道網絡對麵究竟是什麼人，對方也許隻是一隻裝載了智能提升係統的狗，又也許是長著八隻觸角，對人類充滿了非法食欲的章人星球的捕撈者……
可蘇林從來沒有把那些同事們的提醒放在心上，他是那樣確信，艾瑞娜跟網絡上其他所有人都不太一樣。
這個笨拙的來自於偏遠星球的鄉下少女看上去很傻，很容易就會被騙得團團轉。當時的蘇林甚至覺得，如果沒有自己的話，對方甚至可能會落入非常悲慘的境地。
……
有那麼刻骨銘心的前塵往事，蘇林卻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到底該如何麵對艾瑞爾。
艾瑞爾騙了他，可是鄉下少女的笨拙，自卑，小心翼翼卻並不是假的……
那隻蟲族如今就站在蘇林的麵前，高大男人眼底的絕望讓蘇林心頭微顫。
“我很抱歉。”
蘇林不由自主地說道。
“……我已經很努力了。”
艾瑞爾小聲打斷了蘇林，他神經質地重複著。
“我一直很想讓你喜歡我，我隻是做不到……我一直……一直瘦不下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想要讓你開心，最後都會變得很糟糕。沒關係的，蘇林不用道歉。是我的錯。”
王蟲候選聲音細如蚊訥。
我應該消失。
像是我這樣的瑕疵品，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明明沒有說出口，但蘇林卻仿佛可以聽見艾瑞爾心中的低泣。
“至少在沒有見到學長之前，我曾經是喜歡過艾瑞娜的。”
等意識到的時候，蘇林已經不由自主地開了口。
我一定是瘋了，心裡仿佛有個聲音在警告蘇林。
可他的嘴唇和舌頭卻有些不聽使喚。
“是的，我不喜歡你，我不喜歡蟲族的王蟲候選艾瑞爾·聖者，我想，恐怕以後我也沒有辦法喜歡上你，我不喜歡你的野蠻，也不喜歡你的血腥與暴力。你所有充滿原始本能的行為我都不喜歡。可是，艾瑞娜……我對艾瑞娜是認真的。”
蘇林語無倫次地說道
“當時的我，確實想過要與艾瑞娜共度自己的人生，所以，你……”
並不是從來都沒有人愛過你的，至少，小樹林（183），曾經喜歡過艾瑞娜。
蘇林的聲音卡殼了，他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反而是艾瑞爾，他凝望著這樣的蘇林，抽了抽鼻子。
偌大一隻蟲族，此刻就像是小孩一般，哭得毫無美感，眼淚鼻涕糊了他一臉，讓他看上去異常的狼狽。
可是，那張英俊而滑稽的臉上，如今卻擠出了一抹笑容。
是很難過，卻也很單純的笑容。
“真的嗎？”
他問。
“當我還是艾瑞娜的時候，你是喜歡過我的。”
“是的。”
蘇林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
“太好了。”
就像是終於放棄了一切，明明眼淚越流越凶，可是此刻的艾瑞爾臉上笑容愈發燦爛。
“那個時候，蘇林有喜歡過我就夠了。真的夠了，我好開心，即便蘇林再也不喜歡之後的我，也沒有關係。”
我已經非常非常幸福了。
……
變故來得非常突然。
無論是蘇林亦或者是在一旁正在努力假裝自己並不存在的米利安，都未曾預料，就在幾秒鐘之前，那個還流著眼淚，笑容燦爛的高大蟲族，身體會在突然之間發生巨大改變。
如同古希臘神族一般完美而健壯的身體，轉瞬間變得無比扭曲，變成了一幅令人作嘔的畸形狀態。
艾瑞爾脖頸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直接掐住，伴隨著一聲虛弱的氣音他陡然拱起身體，背部膨脹之後，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向著兩側打開，原本是脊柱的部位冒出了一大團瀑布似的畸形肉翅。
緊接著，蟲族男人蒼白的皮膚上，浮現出了聖者特有的鮮豔斑紋。
黃色和黑色相間的眼紋在他身上不斷遊走。
原本淡青色的人類眼球消失了，蟲族的複眼代替了人類擬態的眼珠，被眼眶鑲嵌成了一片病態的漆黑。
在這一刻，艾瑞爾看上去就像是一名殘酷的造物主將名為人類和蟲族的黏土粗暴的拉扯成塊，又重新揉在了一起所形成的粗糙手工作品。
“蘇……不……我至少……要說……再……”
艱難的喘息中，艾瑞爾的臉上浮現出了一張嶄新的麵孔，像是兩張錯位的□□重疊在了一起，再粗暴疊加在了一隻蟲族猙獰醜陋的頭顱之上。
“絕不允許——”
一個暴虐而沙啞的聲音，從畸形的身體深處傳了出來。
蘇林打了一個冷戰，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自己如同月神般乾淨，空靈的學長，會發出如此怨毒且嫉妒的聲音。
“決不允許你搶走蘇林——”
“他是我的。”
“他喜歡的人也隻會是我。”
“……消失……給我消失。”
那隻有在最可怕的噩夢中才可能出現的怪物踉蹌著倒在了地上，他用手指不斷的摳挖著自己的胸口，口中溢出的咒罵，聽上去即像是詛咒，又像是哭泣。
“學長？”
蘇林被眼前的一幕徹底驚呆了，他下意識地朝前衝去，想要查看對方的狀況。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道高大的身影卻直接攔在了他的麵前。
米利安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難看，他一把抱住蘇林，並且將他往身後推去。
“彆靠近，這家夥正在崩潰！”
米利安嚴厲地嗬斥道，雖然早就在奈爾西老師那裡得到了提醒，但是親眼目睹了一隻人造蟲族發生自我崩潰的場景，即便是見見多識廣的反叛軍首領，此時也是心驚膽戰。
畢竟正在崩潰的蟲族不是彆人而是梅迪瑟斯·血翅。
強大的壓迫力伴隨著語言難以形容的恐怖氣息不斷從那團混亂的軀殼中湧出，連米利安的精神都受到了影響，有些難以維持住自己完整的人形擬態。
“進行自我吞噬的蟲族精神會異常混亂，他很有可能會發狂並且開始傷人。你得趕緊離開這裡，發狂的蟲族最可能攻擊的，就是清醒時他們最在意的對象。”
“不，等等，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