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世(1 / 2)

金絲十二鈿的褘衣層層疊疊,裡頭一層素紗中單,外裳以深青織成,配以朱羅縠褾,青衣革帶,白玉雙珮。[1]

薑韞在一眾宮女的伺候下穿上這身禮衣,爾後緩步至鏡前,漫不經心瞥了兩眼,柳眉輕皺:“忒老氣了些。”

尚服局女史聞言渾身一顫,腦袋壓得更低了,隻瞧見薑太後華貴褘衣下露出的半隻雲頭錦履。

“你出去罷。”錦瑟低聲吩咐女史退下,又移步上前去,見薑太後仍是一臉不愉,不由含笑道,“殿下您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十年前您入主中宮,尚服局送來皇後的褘衣給您試,您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薑韞不置可否,兀自攤開雙臂,兩側的宮女立時會意上前來為她褪去厚重的禮衣。

待換上常服,她輕倚在美人靠上假寐,閉著眼問:“登基大典籌備得如何了?”

錦瑟在她身旁答:“一應事宜皆備妥帖了,殿下放心。”

“你多盯著些,大典在即,切莫出了差錯。”薑韞揉了揉太陽穴,頗有些心神不寧。

錦瑟領了命,覷著她的臉色,斟酌著問:“奴婢去傳旨讓柳翰林進宮來給您讀讀詩?”

薑韞剛準備隨口應下,忽然想起來一茬,愈發躁鬱了:“不必。那小子貪得很,不過讓他進了幾回宮,就敢張口要秘書郎的職了,先晾他個十天半月的再說。”

她沒來由地想起幾月前戰死邊塞的永平侯沈煜,頓覺那柳翰林也沒那麼秀色可餐了。

隻可惜那沈煜雖則麵如冠玉、儀表堂堂,卻遠不是她能拿捏的人物。此人心機深沉、陰險狡詐、野心勃勃,她入宮為後十年,從新舊貴族之爭到奪嫡,與他爭鋒相對了十年,險些栽在他手裡功虧一簣。

好在上天終不負她十年苦心經營,如今沈煜已死,他一手扶持的齊王也被貶為郡王困於封地,待得登基大典順利落下帷幕,她膝下的楚王便是大梁名正言順的新皇。新帝年在幼衝,太後垂簾聽政便是順理成章之事。

薑韞思及此,往妝奩處睨了眼,鑲滿珠翠寶石的發冠靜靜地擺在那兒,與香薰架上那套華貴厚重的褘衣相得益彰。

她不由心情

舒暢了幾分,嘴角都帶了笑,輕輕摩挲了幾下手上的玉扳指。

這時,內侍弓腰進殿來稟告:“殿下,陛下駕臨。”

薑韞眉間輕挑,不緊不慢地搭著錦瑟的手起身。待得她移步至外殿,打眼便見小皇帝正捧著碗熱氣騰騰的羹湯輕輕地吹。

少帝一抬眼瞧見太後出來了,忙不迭端著白玉瓷碗迎上去:“母後,這道蓮子銀耳羹很是清甜,您一定喜歡。”

小皇帝雖則並非薑後親生,卻自小養在她膝下,最是乖巧懂事,孝順得很。她午後日昃時分有喝甜羹湯的習慣,小皇帝便記在心上,日日翻新花樣親手送羹湯來。

薑韞伸手接過了,坐於案前低頭嘗了一口,微蹙了眉,道:“今日這銀耳羹太甜膩了些。”

她言罷一抬頭,便見小皇帝睜著微微發紅的一雙眼直直望著她,怔了一下,想了想又舀了勺蓮子羹喝下了,隨後將之推到一邊不再入口。

她伸手拉著少帝的胳膊到她身邊來,察覺他渾身都在微微發顫,不由心下一冷,麵上卻柔聲問:“昭兒,出了何事?誰欺負你了?彆怕,母親給你做主。”

小皇帝抿緊嘴唇不作聲,眼睛愈發通紅了。

薑韞視線移向小皇帝身後的宮人,目光如刀。

那宮人“撲通”一聲跪伏在地,戰戰兢兢地答話:“回太後殿下的話,陛下今日經筵聽畢後便一直在紫宸殿裡讀書練字……”

話音未落,內侍監王榮三步並兩步衝進殿來,一麵跪了下去一麵喘著氣高聲稟報:“陛下,殿下,永平侯進京了!”

薑韞隻覺一聲驚雷在腦中炸響。

沈煜竟然還活著?!

登基大典在即,他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京明擺著來意不善。地方官員和禁軍都是做什麼吃的?任他在眼皮子底下一路進京,半點消息也沒傳上來。

她當即拍案而起:“來人,急詔神策大將軍入宮議事,著人暗中查探沈煜此番進京的隨從和人馬,再將齊郡王封地近日的動向一五一十事無巨細地呈上來!”

她一口氣連著下了幾道懿旨,殿裡上上下下稍亂陣腳後緊接著便各司其職地領了命去傳旨了。

薑韞又想起一茬,轉頭問錦瑟:“淑妃今日卯時動身去的齊州?”

“正是

,太妃眼下應當出城了有十多裡遠了……”

“派人快馬加鞭去截回來!”

薑韞費勁地想冷靜下來,卻隻覺氣血翻湧,怎麼也抑不住。

再低頭一瞧,小皇帝怔在原地一直沒出聲,整個人像失了魂。

她深吸一口氣,握著少帝瘦弱的胳膊安慰道:“昭兒彆怕,一切有……”

話才剛說了一半,鑽心的疼痛忽然在腹腔裡炸開,喉嚨失了聲,殷紅的血跡自嘴角淌下。

“殿下?!”宮人四下大驚,亂作一團。

薑韞腿一軟險些栽倒在地,被錦瑟慌忙從身後托住,漸漸模糊的視線裡,宮內上下人仰馬翻,而小皇帝仍站著原地未動,臉上卻滿是淚痕。

少帝哭哭啼啼地道:“母後您原諒兒吧!”

她難以置信地瞠目,死死盯住了那碗皇帝端來的銀耳羹,又踉蹌著想上前去攥住小皇帝的肩。

多年苦心栽培,他怎能恩將仇報?

少帝駭得一個激靈往後退了幾步,抽抽噎噎道:“母後,是永平侯威脅兒!他要帶兵逼宮殺了兒擁二哥登基!兒……兒不是有意害您……兒害怕……”

果然又是沈煜搗的鬼!他戰死邊疆不過是一計,蟄伏於京城外,消除了楚王一黨的戒心,隻等著最後時機反撲一舉奪權。

薑韞無力地望著少帝,張嘴想罵他傻,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此氣急攻心,越發氣息微弱了。

十年苦心孤詣,付之一炬。

耳邊宮人的喧鬨聲愈來愈遠,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滿心不甘地閉上了眼。

……

薑韞死了。

衰敗的軀體換上了那身來不及穿的褘衣,重新梳好了髻,簪滿珠翠,靜靜地躺在檀香木的羅漢床上。

靈魂卻附在一隻玉扳指上。

她臨死前倒在地上,手上的勁兒一鬆,這扳指便滑落了,在一片人仰馬翻之中滾到角落裡去了。

於是薑韞便這樣滯留在這人間,旁觀了她死之後的那場宮變。

新帝尚幼,太後驟然薨逝,手握兵權的王侯在宮外虎視眈眈,闔宮上下都亂了套,人心浮動。她看著錦瑟滿臉淚痕,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穩住幾個宮女,為她梳妝更衣。

沒過多久,遙遙聽見斷斷續續的兵戈聲,氣勢洶洶,席卷了整個大明宮。

禁軍們措手不及,宮人們四下逃竄,哭喊聲和刀劍聲交織在一起。

沈煜打進來了。

大梁朝的天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