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Ballade·Op.66(2 / 2)

“先生,您可以下車了。”

直到車夫在自家門前停好車,打開車廂,肖邦都還未從恍惚中抽離。

鞋子在台階上烙下聲音的印記。那個女人迎風掉落頭紗的畫麵又一次在青年腦海中重播。

步履停滯,肖邦放在門把上的手不由得一陣哆嗦。他瞪大眼睛,隻覺得一股巨大的荒誕感從地心衝上雲霄。

卡米爾·莫克,現在的名字是瑪麗·普雷耶爾。

那個介於可靠和不可靠之間,好友兼壓榨人的鋼琴製造商的夫人,就是剛才從自家公寓匆匆離開的女人!

見鬼,昨晚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肖邦驚恐地打開門,張惶地衝進去——

茶幾上,高腳杯癱倒在桌麵,空蕩的酒瓶散落在周圍。房間裡被伏特加的酒氣、厚重的香水以及令人窒息的香煙的味道滿滿地填充著,肖邦屏住呼吸,衝到窗前猛地拉開窗簾開窗,大口地呼吸著活著的空氣。

他調整好呼吸,額間的青筋已經在他的發間隱約可見。沉重地踱步到沙發跟前,狼藉的茶幾幾乎要令他再次窒息——伏特加的味道,就是從桌上那灘乾涸的被打翻的水痕裡散發出來的。

肖邦忍住胸中的失聲尖叫,跌坐在沙發上。顫抖的手指在沙發上的無措地摩挲。指尖不經意間劃過什麼,指腹傳來的觸感竟讓他驚恐地跳起。

這條備受他喜歡的白絲綢沙發罩布,像是沾染了最為肮臟的的東西一般,隻恨沒有火當場將它燒成灰燼。肖邦壓下那股作惡的嘔吐欲,瘋狂地後退逃離沙發。被琴凳一絆,他失足跌靠在鋼琴上,手肘和背猛地壓下一大片黑白鍵,發出刺耳的轟響。

……

“咦,弗裡德?這個點你怎麼回來?”聽到聲響的李斯特睜著惺忪的眼,打著哈欠下樓,看到那頭標誌性的棕發後,他乾脆趴在欄杆上,有氣無力地問著話。

“你做了什麼……”肖邦失神地望向快軟成一灘爛泥的友人,呢喃聲近乎極弱。

“啊,弗裡德,我有件事要跟你——”

“弗朗茨·李斯特,你到底在我家做了些什麼!”

波蘭人丟棄他最為溫順儒雅的外衣,憤怒的咆哮化作炮彈精準地投擲在匈牙利人身邊。爆炸聲幾乎將李斯特的神誌轟碎,他扶著扶手支起身來,眼皮終於不再依戀著合起。

肖邦的藍眼睛裡滿是赤紅,他像一隻暴怒的獅子,豎起的鬃毛每一根都是尖銳的刺。

睡意瞬間消散,李斯特張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敵視的眼,燃著火焰的食指指向鋪著淩亂白綢布的沙發,旁邊是狼藉的茶幾……這個聰慧的青年瞬間就明白了:那個女人,終究借著他的局在他維護的好友麵前,給他挖了一道永不見底的深淵。

*

“弗朗索瓦,早餐準備好了,你要和我一起吃嗎?”

歐羅拉敲著肖邦的房門,耳朵輕貼在門板上。她猶豫片刻,轉動門把,發現門從裡麵鎖得死死的。

肖邦很不對勁。

他幾乎在她剛剛梳洗好下樓時就回來了,手中沒有曲譜,整個人神情近乎崩潰。歐羅拉的問詢得不到回答,他在良久的喘息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帶著哭腔的“給我一盆水”。

然後是瘋狂地洗手,仿佛手上有什麼深入骨髓的肮臟東西一般。當歐羅拉強製製止肖邦近乎自虐的行為時,那雙天賜的手似乎早已失去生氣。

少女被青年緊緊抱在懷裡。他無措地在她身上尋求著溫暖、信任和慰藉,隻要在她身邊,黑暗與汙濁便會消失一般。

他說他要搬家——現在、立刻、馬上就搬,他請求永遠住在這裡,禮節教條全部都是廢紙。

肖邦受傷了。

儘管並不知道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他究竟遭遇了什麼。歐羅拉無條件地願意接納他的一切,她領著他回到肖邦專屬的臥室,整理紛亂的情緒再好好談話。隻下樓取個早餐的功夫,敏感的波蘭先生便鎖好房門,拒絕再說一句話。

“弗朗索瓦,開門好不好?我們不需要說話,你讓我坐在你旁邊陪你就好……”

女聲越發輕柔,但門內沒有絲毫動靜。

她歎著氣,剛要繼續說服他,佩蒂特喚她下樓,說李斯特來訪。

早餐被歐羅拉輕放在門邊,她望了望那扇緊鎖的門,轉身離開。

或許,肖邦的不對勁,李斯特能給她一個答案。有了答案,才能有帶他脫離的方向。

……

迎麵就是一個充滿了匈牙利式直白熱烈的擁抱。歐羅拉像是漏了拍子,瞬間和李斯特錯開了思維節奏。

她聽見他有些歇斯底裡地重複著破碎神叨的小句子,還沒等她仔細聽清它們,李斯特就放開了她。

太陽神宛若遺失神格一般,太陽不再青睞於他。

金發失去光澤,麵容滿是疲憊,身上酒氣衝天……世界要被毀滅了嗎?怎麼這兩位天之驕子都出來問題?

“歐羅拉……聽我說——”

“出去!”

歐羅拉剛聽見李斯特開口,身後就響起一道粗暴的指令。

她悻悻回首,肖邦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樓梯間。波蘭人疾步衝過來,打掉李斯特握著她的手,擋在她麵前,直指敞開的大門。

“出去,李斯特,這裡不歡迎你。”

“弗裡德,聽我說,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那她為什麼會在那裡?你做選擇的時候有想過我的感受嗎,弗朗茨·李斯特?”

“……”

歐羅拉插不進他們的對話,甚至連原因都聽不出來。但至少她知道了,所有的不對勁,是因為詩人和國王之間的關係,被蒙上一道陰影。

她慢慢退到書櫃便,小心從抽屜裡取出一樣小東西。

“你永遠都是這樣……肆意狂放,不知後果……神啊,你怎麼能在我家,做那麼荒唐的事……”

波蘭人的話幾乎聽不出什麼起伏,詞語堆砌凝固成一座冰川,它們緩緩移動,結結實實地刺進心裡,令人遍體生寒。

“……你錯了,弗裡德。我這次的選擇沒有錯,我絕不後悔。”

匈牙利人閉上眼,他似乎有些疲憊。相交多年,他深知現在絕不是解釋的好時機。

“同一張曲譜可以有完全相反的兩種演奏方式……弗裡德,荒唐的事,我沒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