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孤獨行人(2 / 2)

古高輕輕嗯了聲,考高中自然重要,他的成績在全年級也算數一數二,不過能不能考上重點中學,他的信心不大,現在看上去對出身又重視起來,如果重點高中也象大學那樣要看出身,那他多半沒戲了。

古南的運氣比較好,畢婉有個同學在女二中擔任校長,加上前兩年政策放鬆,高中對出身要求不嚴,所以才能進重點中學,古高就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運氣。

家裡的門開了,古高和古南同時閉上嘴,古震從屋裡出來,他瘦高的身體在燈光下顯得那樣孤獨寂寞,倆人幾乎同時鬆口氣,看來父母已經吵過了。

又過了一會,畢婉也出來了,接了些水端到廚房裡,從廚房出來後,朝上麵看了看,也沒言聲便進去了,古震背著手在下麵散步,上麵黑黢黢的,從下麵看不清,可姐弟倆都覺著畢婉看見他們了,倆人不約而同起身準備回家。

古震背著手上來,看到兩姐弟,讓他們坐下,古震早就想和兒女們談談,可一直沒想好怎麼談,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小南,小高,我想和你們談談,”古震神情很鄭重,古高和古南也端坐著看著他,就象在課堂上似的,古震看著他們,今晚的月色很美,穿過疏散的枝條灑在他們的身上,象給他們披上一層銀色的外套。

“你們的年齡也不小了,有些事我和你們媽媽一直沒告訴你們,你們現在也大了,有些事情也該明白了。”古震說著掏出煙,自己拿出一支,順手又遞給古高一支,古高楞了下,古震遞給他:“抽吧,你躲著抽煙,我都看見了。”

“爸。”古南不滿的叫了聲,古震淡淡的說:“沒關係,將來他都要抽的。”

古高有點膽怯的接過煙,拿起火柴點燃,一口煙圈出來,才漸漸恢複正常。古高抽了兩口煙:“其實這幾年我和你們媽媽吵架,你們多少也聽到了。”

“十年前,三反五反時,我犯了錯誤,被撤銷職務開除黨籍,前幾年又被劃為右派,我的事情連累到你們,這是我不願意的,可我沒辦法。”

古震歎口氣:“三反五反時,我確實犯錯了,但這個錯誤不是報上或文件上說的那樣,我這人有些傲氣,個人英雄主義嚴重,這點我承認,上級批評我,我敢和上級對著吵,隻要我認為我是對的,我敢乾任何事,組織上撤銷了我的一切職務,開除了我的黨籍,這點我也接受。”

“但57年,劃我為右派,這是我不能接受的,我認為當時國家經濟政策是錯誤的,大躍進更是荒唐,完全違背了經濟發展規律。”

“我的事情連累到你們,這種做法是錯誤的,是封建主義的株連製,不是無產階級專政。”古震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媽媽,讓她擔驚受怕,讓你們無法入黨,無法入團,甚至無法上大學,可,我不能接受讓我無法思考的生活。”

古震沉痛的說:“孩子們,人,最深的痛苦,不是來自肉體,而是來自思想。我們建設社會主義,可究竟該怎麼建設社會主義,沒有成熟的理論,我們學習蘇聯的經濟模式,可蘇聯的經濟模式有巨大的弊病,蘇聯的經濟模式是重工業模式,輕工業和重工業發展及其不平衡。”

古震說到這裡忍不住站起來,伸手掏煙掏了個空,才注意到煙在石桌上,抽了支出來點上,然後才繼續說:“好些同誌認為我們消滅了國民黨反動派,建立了政權,革命就成功了,社會主義就建成,這是一種非常錯誤的認識。

毛主席在黨的第七次代表大會上曾經說過,取得全國解放的勝利隻是萬裡長征的第一步,這話說得多好啊,社會主義建設是一個漫長而艱苦的過程,有時候前進,有時候要後退,列寧曾說,進兩步,有時候要退一步,馬克思也說,道路是曲折的。

我們該怎樣建設社會主義,又該怎樣建設共產主義?

蘇聯是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可蘇聯的發展方式適合我們國家嗎?我們該怎樣建設中國的社會主義呢?這些我們都必須要研究,要探索。”

古高有些不懂,他看著父親,古震邊說邊抽煙,隻一會地上便有了三四個煙頭,時而抬頭仰望星空,時而低頭沉思,他忽然想起看過的一本書上描繪的情景。

一個孤獨的旅行者,行走在沙漠上,尋找生存的水源。

古南悲哀的看著父親,此刻的父親讓她想起不久前看的那本書裡的那個跌跌撞撞回來的人,那本書叫《寬容》,是美國人亨德裡克?房龍寫的。

那個跌跌撞撞,九死一生回來的人,告訴村裡人,山的那邊有肥美的牧草,有漂亮的花園,可沒人相信他,人們用石塊砸死了他。可數百年後,饑荒迫使人們走上了他開辟的,漸漸消失的道路,到達了美麗的天堂。

父親就象那個人,可那個告訴彆人真理的人呢,隻落得家破人亡,屍骨無存。

這個代價值得嗎?古南,微微搖頭。

“蘇武牧羊,屈原投江,田橫壯士,他們有意義嗎?”古震麵對古南的詰問反問道:“陸遊曾說,位卑未敢忘憂國,孩子,人生的路不是那麼一帆風順的,有跌宕起伏,但不管什麼,都切莫被一時之困難嚇倒,停止了思考和探索。”

古高還是不明白,古南微微皺眉,古震歎口氣:“當年,我和你媽媽投身革命,不怕坐牢,不怕殺頭,我們投身革命,僅僅是因為我們堅定的認為,隻有走社會主義道路才能挽救中國,才能讓人民過上好日子。可建國這麼久,無論是政治還是經濟,與當初我們的設想差距太大,我不太清楚是那出了問題,所以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我們革命的最根本目的是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要實現這個目標,就要發展經濟,我們現在實行的是計劃經濟;英美實行的是市場經濟,從理論上說,計劃經濟,國家統一調配社會資源,比市場經濟要強;可從這十多年的發展來看,我們這個經濟模式有重大弊端。”

“爸,您彆說了。”古南忍不住站起來打斷他:“您這是在攻擊國家,攻擊黨,是錯誤的。”

“這不是錯誤,是正常討論。”古震搖頭說:“社會主義經濟該怎麼發展,我們現在的經濟模式,國有體製,工廠都是國家的,產品國家收購;土地也是國家的,糧食蔬菜,同樣收購;可從結果上看,生產並沒有提高,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國家統得過死了,打擊了生產積極性。”

“爸,你彆再說了!”古南忽然有些激動的叫起來,古高驚訝的扭頭望著她,古南衝到古震麵前:“我不知道你的思考是不是對的?有什麼意義?可我知道,如果你再這樣思考下去,我們這個家又危險了!這幾年,媽媽為了你擔驚受怕,在單位上戰戰兢兢,連說話都不敢大聲,我們呢?哥哥姐姐,成績那麼好,可政審就是過不了關,爸,你就不能少思考點嗎!媽媽說,你一思考,咱們這個家就要倒黴了!醒醒吧!我們這個家不需要你的思考!”

古震看著古南,他顫抖的從懷裡拿出支煙,又摸出火柴,連點幾下都沒劃燃,古南依舊激動不已,聲音中都帶著哭音:“爸,現實點吧,您知道嗎,您不在家這幾年,我們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嗎?我們班四十多個同學,入團的就有三十多個,我無論成績還是表現都比他們強,可我三次交申請,組織上都不批,我明年就要高考了,我真的不知道,政審這一關能不能過去,如果過不去,那我也隻有象姐姐那樣,去北大荒插隊;小弟,今年要考高中,能不能進重點高中,也就卡在政審上。

爸,不要再思考了,你要思考也行,就在家裡思考不行嗎?乾嘛非要到外麵去,媽媽有些話是對的,再正確的觀點,也需要個時間,這不是退縮,是識時務!”

古南說完之後,拉著古高便走,到台階邊,轉身對古震叫道:“爸,您再好好想想吧,彆光顧您自己。”

古震呆呆的站在那,目送姐弟倆回去,房間裡麵依舊靜悄悄的,昏黃的燈光穿過窗戶,劃破靜靜的夜。在花壇的另一邊,田嬸靜靜的站在槐樹下,高大的樹影遮住了她的身影,她顯然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可她聽不懂,什麼思考,什麼經濟模式,什麼計劃經濟,市場經濟,這些她都不懂,可有些還是懂的。

特彆是古南的話,她完全明白,如同古南古高,她和大柱二柱,是受孫滿屯的牽連,可這又怎樣呢?哪朝哪代,沒有忠臣受害的事,嶽飛還有風波亭,海瑞還被罷官呢。男人們有男人的事,吃香喝辣時跟著,吃苦受罪也得跟著,這才是正理。

田嬸看著台階上孤獨的古震,忽然有些同情他了,現在她有些明白了,難怪楚明秋說他才是最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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