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謝沛所說,薔美人是被滅族的欒都族人,她今年不過剛滿十八,算起來還是幾歲孩童的時候,欒都族已經淪陷在氏義族手中,從此成為仇族奴隸。
如今十八,又被送到千裡之外的天祥國當間諜,足以見她的能力,而且她做這麼多,就是想讓欒都族人恢複自由身。
這女子有勇有謀,做事還小心謹慎,蘇菀自然高看幾眼。
原本以為以偷盜為借口抓到那些細作,能隱瞞一段時間,卻沒想到還讓薔美人借此反咬一口,還利用聖人對謝沛的厭惡,黑的也說成白。
於是有了現在的局麵。
蘇菀讓人去張禦廚去請薔美人的時候,用的是她想做藥膳,所以害怕衝撞藥性。
也算準她在聖人麵前會做戲,不讓她去勤政殿,既免了人打探消息,還能顯示自己對聖人的用心。
所以她沒理由不來。
等薔美人過來的時候,張禦廚把她們安排到側邊的小廳裡,這裡安靜靜謐,守住門口也沒人能偷聽,是個很好的地方。
蘇菀就坐在小廳裡等著,還有禦膳房宮人送來茶水。
對上尚食司的人,很多人還是很尊敬的。
而且問問薔美人藥膳有什麼衝撞的,聽著就很靠譜。
兩刻鐘左右,薔美人前呼後擁過來,並未先跟尚食司的人交談,反而仔細看了今日晚上的菜色,確定沒問題,又洗漱準備了羹湯,這才坐到小廳裡歇息,順便聽聽尚食司的人要做什麼藥膳。
看看這個姿態,簡直把分寸拿捏得格外好。
而且全都是為聖人考慮。
“你要做什麼藥膳,且說來聽聽。”薔美人笑著道,還是今日那身妃色衣裳,從去勤政殿,到聯合薑貴妃到現在,她還沒回過自己宮殿,可見對這事也是極上心。
蘇菀笑,並不打算拐彎抹角,把旁邊的盒子輕輕打開:“您精通藥理,必然認識這裡麵的東西。”
說著,蘇菀打開盒子,隻是稍稍開了條縫隙,確保薔美人能看到就行。
看到盒子裡的東西,薔美人下意識捏緊座椅扶手,看看周圍人道:“你們先退下。”
跟著蘇菀來的翠竹姐姐跟詠蘭姑姑猶豫片刻,見蘇菀點頭,這才出門。
等著小廳就剩下薔美人跟蘇菀,薔美人溫柔的表情換下,有了一絲冷豔之美,但這樣的美似乎跟她才和諧。
“你是什麼人?”
蘇菀不答,隻坐到座椅另一側,把盒子徹底打開放到桌子上:“莎冬草,西北關外草原特有的野草。”
“說野草也不對,每年秋日草地枯黃,這些莎冬草才會慢慢生根,直到冬日天寒地凍,需要撥開上麵的積雪,才能得到十幾根,不管是用來熬煮,還是直接嚼了咽下去,都能補充體力。”
“想必身為欒都族的公主?您在往年冬日裡,就是靠這個活下去的。”蘇菀語氣溫和,並無嘲諷的意思,隻是陳述,或者說猜測當時的情況。
眼看薔美人表情有一絲鬆懈,蘇菀就知道自己賭對了。
“你到底是誰?你說這些做什麼?”薔美人皺眉,就連太子也隻知道她是欒都族人,卻不知道什麼公主的身份,眼前的小宮女怎麼知道的?
這小宮女不抬頭還好,一抬頭看到她的眼睛,就知道這是個極聰明的女孩。
“本宮可不知道你同我講這些做什麼。”
蘇菀笑:“糾正你一個錯誤,身為嬪妃,你不能自稱本宮。”
“有時候就是從這種地方泄露自身秘密。”
“所以這是在要挾我?”薔美人冷笑,“你跟太子是同夥?”
蘇菀不答,兩人已經知道對方身份,那接下來聊的內容自然更加深入。
首先,蘇菀用西北關外特有的莎冬草告訴薔美人,自己知道她的身份,果然喝退左右,就剩兩人。
這會薔美人也知道蘇菀是天子的人,算是彼此探了探底。
但薔美人不想糾纏,立刻起身道:“來人,快來人。”
說罷看向蘇菀。
她那用得著說什麼,隻要把眼前的小宮女抓起來,那又是太子的一樁罪證,等把太子廢黜,讓那個蠢貨大皇子登基,這天祥國肯定會亂得更狠點。
到時候。
到時候她就能帶著族人離開氏義族,重新找一塊地方休養生息。
這是她欒都族公主的使命。
她三歲被俘,全族人藏到八歲,最後實在藏不住,她才被揪出來。
這期間是全族人剩下為數不多的口糧給她,是全族人在冬日刨雪找莎冬草給她,這才不被餓死。
而她眼看著族人一天天減少,到如今隻剩不到五百。
所以在氏義族首領身邊當侍妾的時候聽到此事,她立刻決定,既然氏義族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去天祥國,那她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她是氏義族擄來的奴隸,同樣是欒都族公主,她要為族人做些事。
能從一個卑賤的奴隸當了首領不記名妾室,薔美人的手段可想而知。
其實說再多,這個眼神隻是一瞬,可兩人都從對方眼神中看出什麼。
眼看外麵的人要闖進來,蘇菀開口道:“你想複仇嗎。”
一向拿得穩主意的薔美人這話聽得一愣。
而蘇菀還在原處坐著,甚至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想複仇嗎?”
“欺辱你的氏義族,欺辱你族人氏義族眾人。”
“為什麼一定隻是脫離呢,若我是你,隻怕恨不得讓他們嘗過你經曆過千百倍的痛楚。”
這話說到薔美人心中最深的想法,她嗤笑:“年紀小就是好,什麼夢都可以做。”
此時房門已經被推開,薔美人卻道:“退下吧,我誤會她了。”
門口的人麵麵相覷,也沒看清屋子裡什麼情形,但如今薔美人受得盛寵,還是聽她的吧。
外麵的人再次退下,蘇菀又道:“你若沒做這個夢,為何讓他們退下,為何不把我抓起來?”
隻是個女孩子說了一句類似天方夜譚的話,薔美人都暫時放了她一馬。
誰讓蘇菀說的,正是她心中所想。
蘇菀見此,心裡已經穩了八分,繼續道:“遙不可及的想法確實是夢,但誰說夢不能有結果?”
蘇菀順手給薔美人倒杯水,讓她坐下慢慢說。
兩人之間也就相差三四歲,可薔美人氣質成熟,仿若盛開的薔薇,蘇菀氣質幽靜,更像必須耐心觀賞的曇花。
“如果天祥國做你的靠山,你覺得對上氏義族能贏幾分。”
薔美人皺眉:“一分。”
現在的氏義族,族人十幾萬,他們能找到的欒都族人不過五百。十幾萬對上五百,所以薔美人說蘇菀的複仇是天方夜譚。
可為什麼天祥國做靠山,這勝率依舊是一分,自然因為天祥國會為了五百人的氏義族全力出兵嗎?
定然不會,薔美人不覺得天祥國勞民傷財,會為他們拚儘全力。
頂多因為氏義族威脅到他們,所以派兵過去,殺對方一個潰不成軍,再說,以天祥國如今的邊防實力,誰殺誰還不一定。
天祥國人雖多,但氏義族十幾萬人,連婦人小孩都能提刀上馬,自然不同。
這一分,已經是看在天祥國幅員遼闊的份上。
蘇菀笑:“天祥國自然不會拚儘全力幫你們複仇。”
“可你覺得今日之事,太子脫險後會放過他們?”
“或者說,丁家人會放過他們?”
“到時候天祥國派兵打殺氏義族,你們欒都族修養生息。”
“焉知五年後,十年後,能不能被事情顛倒過來。”
薔美人眉頭再次緊皺。
眼前小宮女說的,其實有兩層意思,其中一層意思那便是表麵想法。
另一層則在提醒她,十幾年前,就是因為天祥國攻打昔日強盛的欒都族,這才讓欒都族一蹶不振,從此給氏義族找到機會,一點點吞並他們。
經曆過此事的薔美人,最了解當時的情況。
事情顛倒過來,就是兩個部落身份轉換,他們天祥國會攻打氏義族,反而讓欒都族慢慢找到機會。
薔美人冷笑:“你說這些,簡直自作聰明。是在提醒我欒都族滅族,也有天祥國的原因嗎?”
“你說複仇,豈不是連天祥國一起複?”
這下嗤笑換成蘇菀了,她眼神帶著一絲輕笑,這是出生在中原王朝,出生在神州大地與生俱來的自信。
“仇?”
“若算起賬,當初欒都族自以為強盛無比,前來挑釁天祥國。”
“被打得七零八落,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天祥國自來以信奉戰和觀,大意是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出兵攻打,若打了,打贏了,還會問你服不服。”
“你們若服了,我們還會幫你救治傷員,歸還俘虜。”“若喊著不服,那能怪天祥國?”
薔美人沒想到眼前的小姑娘竟然對當年的事如數家珍。
她確實不恨天祥國,畢竟當年的事扯都扯不清,她父王以為自己打遍草原無敵手,所以趕來挑釁中原王朝。
可惜了,那時候若是碰到如今的天祥國,說不定事還真成了,隻是遇到的是有丁家人,有他們之前那個皇帝的天祥國。
與之相比,還是氏義族讓她心頭充滿恨意。
當初跟天祥國打完也就打完了,她父王戰死,天祥國見他們服軟也就罷手,甚至給了過冬糧食。
她草原部落,她欒都族,為部落戰死是榮譽,賭輸了沒什麼好說的。
接下來氏義族才是讓部落滅族的原因。
但小姑娘說得太霸道了些,確實,誰讓人家文明傳承如此之久,又有如此廣袤的土地。
她說話是狂,卻也是事實。
蘇菀自然故意這樣講,她心裡沒那麼狂妄,可如今要做個姿態出來。
蘇菀見眼前的薔美人態度軟化,又笑道:“算一算這賬就知道,到底跟氏義族合作,還是尋求天祥國庇護,應該十分清楚。”
不等薔美人再說,蘇菀製止她,繼續道:“天祥國如今是有些麻煩,但你覺得它恢複不過來嗎?”
“再者講,你以為憑借一樁錯案,能按死太子一派?”
“等他重新掌勢,隻怕你的欒都族也在複仇名單之一,至少跟氏義族一個待遇。”
“你確定敢賭他此次落敗,以後永不起複?那兩個皇子的德行也你知道,今日之事不過給太子添些波瀾而已,又怎麼會影響結局。”
“既如此,不如早早換個想法,天祥國自會是你的靠山,庇佑你護住族人,至少在這個冬日衣食無憂。”
蘇菀把話說得很明白了。
你現在咬死得罪太子,也隻是讓他暫時難受而已,憑借他的能力跟勢力,難道不能東山再起?
大皇子二皇子是他的對手嗎?
要知道今日落井下石,繼續跟太子作對,就是多了個強勁的對手。
如今有機會將這個對手變成盟友,你會怎麼選?
不得不說,這讓薔美人緊緊盯著蘇菀,又問了最早那個問題:“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不太要緊,要緊的是,你能不能按照我說的。”蘇菀道,“若你做了,那太子必然會記這份幫助。”
“有著天祥國的相助,你們欒都族脫離氏義族之後,就不會再受脅迫。”
“扶持你們,對現在的天祥國來說也並非難事,更何論以後。”
“到時候不僅能報仇,還能光複欒都族,你說呢?”
“可我要如何信你。”
薔美人已然心動,這話說的微微顫抖。
在一炷香之前,她還覺得小姑娘問她想不想複仇是天方夜譚。
可她還是忍不住問一句,萬一可以呢,萬一真的像這個女子說的那般。
光複欒都族,解救族人,更能向氏義族報仇。
想想她身上遭受的苦難,她同族人在氏義族受到的苦難,報仇這兩個字,對薔美人有著無窮的吸引力。
“你說了那麼多,我要如何信你。”
蘇菀從腰間荷包拿出兩枚印章,選出其中一個,在手邊的紙張蓋了個印子。
“這個夠嗎?”
蘇菀並未把蓋了印章的紙給薔美人,隻是讓她透著燭火看看而已。
隻見薔美人眼睛微微睜大。
空章。
她知道這個空章,甚至見過彆人描繪出來的空章。
是朝野上下都在猜測的空章舍人?!
薔美人既然是間諜,自然要搜集很多消息,關於這個空章舍人的說法太多了。
他的所有籌謀也讓人佩服。
就連聖人也念叨幾句。
原本以為是什麼不出世的大家高人。
這竟然是個小女子,沒記錯的話,是尚食司的小宮女?
空章舍人竟然是她?
不過她拿出印章,薔美人就信了八分。
方才兩人聊天,這女子沉穩有度,話說一分,但帶了三分意思,恩威並施,既有威嚇也有好處。
她才多大年紀?
蘇菀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信了,把蓋了自己印章的紙輕輕點燃,不留一絲把柄。
“你覺得,我能給這個承諾嗎?”
自然可以。
若是空章舍人,她說話定然有用,太子那麼信她,怎麼會不聽她的。
“所以,你想讓我反水,反咬薑貴妃一口?”薔美人緩緩道。
“不止是他們來,二皇子跟楚婕妤沒跟你接觸嗎?”
這自然是有的。
薔美人明麵上跟薑貴妃交好,跟楚婕妤交惡,但楚婕妤那邊還有個二皇子,是個能屈能伸的。
所以自然有來往。
誰讓作為聖人寵妃,她一直都有優待。
但空章舍人一句話,就要她直接跟這兩邊全都翻臉,從此隻能依靠太子跟她?
未免太狠了些。
若真這麼做了,可就全無退路。
蘇菀知道她猶豫,強調道:“跟著她們做事,最多不過擾亂天祥國朝綱,好給氏義族犯上作亂的機會,氏義族甚至會更加強大。”
“但跟著太子,你或許有機會可以報仇。”
“族人若都沒了,你的籌謀還有什麼用。”
薔美人咬牙,見著蘇菀把玩手裡的莎冬草,直接道:“空章舍人,若你騙我,我就算死,也要拉你當墊背。”
原本應當是毛骨悚然的一句話,蘇菀卻聳聳肩:“加油。”
一刻鐘後,兩人事情已經談完,跟聰明人說話不需要多費功夫。
隻是蘇菀還有最後一個疑惑,臨走的時候問道:“氏義族送你過來,難道不怕你留在天祥國?若你在天祥國站穩,以天祥國名義要欒都族的人,其實並不難,左右不到五百人而已。”
宗主國問下麵屬國要幾百個奴隸,甚至比要幾百個牛羊都簡單。
薔美人表情閃過一絲恨意:“我有個孩子,父不詳,她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孩子。我定會護她周全。”
這句話雖簡短,傳出來的意思卻明顯。
父不詳,唯一的孩子。
薔美人遭受的苦難在這兩句話已經表現出來。
身為母親不知道孩子父親是誰,那就說明不是她願意的,甚至不是她能控製的。
畢竟身為奴隸,她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唯一的孩子,就說明她已經不能生育。
怪不得氏義族放心她到天祥國來,手握她的孩子,又知道她不能生育,所以在天祥國絕對站不穩。
這才同意薔美人過來。
也怪不得薔美人願意合作,她對氏義族的恨估計比誰都深。
蘇菀點頭,認真道:“明日便會有書信送到西北邊塞,幫你暗中照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