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 158 章(1 / 2)

通往鐘塔最頂層的路,並不好走。

每向上一層,都是多一層的阻力,即便看起來不過是小小一級台階,但卻吃力得令人連抬腿這樣的動作都艱難。

不僅是身體上所感知到的阻力,更是精神上殘酷的攻擊。

池翊音的眼前閃現過的一幕幕場景,都並非他自己的記憶,而是來自於湯珈城裡每一個生命。

拖著疲憊的身軀下工回家的年輕女工,工作二十小時還要點頭哈腰滿臉賠笑才能領到的微薄薪水,被工廠管理人輕蔑扔到腳下沾了馬糞卻也要撿起的黑麵包,繁重勞累的工作,酸澀到睜不開的眼睛,逐漸麻木的靈魂。

有關於一個十三歲工作,十四歲死亡的女工的一生,塞滿了池翊音的腦海。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他恍惚覺得自己就是那女工。

“池翊音”隻是虛構出來不切實際的美夢,女工疲憊而暗無天日的生活,才是他的真實。

昏暗狹小的家,晝夜不休的工作依舊無法養活孩子們的父母,病倒在床上咳血的妹妹,窗外河道飄進來的難聞腥臭……

年輕的女工第一天離開家,隨母親到工廠上班的時候,要有多興奮?

她覺得她可以撐起這個家,一定能賺到為妹妹買藥的錢,換一套新的能看得見陽光的房子,讓勞累衰老的父母得以喘息。

可這樣天真的夢想,僅僅幾個月,就已經被消磨殆儘。

無休止的工作壓垮了所有熱情,曾經的美好幻想全都被機器的共鳴聲,主管的辱罵聲,經常被克扣的微薄薪水,吃不飽又難以下咽的硬麵包……全都被這樣的東西擠壓得粉碎。

她曾經不喜歡母親的麻木暮氣,覺得自己一定可以大有作為。

可當幾個月後,當她看著河麵倒映出的自己的臉,卻猛然驚覺,原來自己,也已經變成了和母親一樣的模樣。

麻木,疲憊,眼神無光,看不到未來的無力。

更糟糕的是,她開始咳血,年輕漂亮的臉也總是不自覺抽搐。

身體的煎熬痛苦讓她無法專注工作,被機器劃開了大口子,主管卻並沒有擔憂她的傷勢,而是謾罵她低賤不值錢,搞壞了機器怎麼辦。

以這個理由,主管扣下了她所有的薪水,任由她如何哀求也隻是一腳踹開了她,警告她再胡攪蠻纏就不讓她到工廠工作。

她隻能擦乾了眼淚,忍著疼痛回家,為妹妹掖了被角後還是忍不住痛哭,抱怨自己為什麼不是生在富人家的孩子,為什麼不是城主的女兒。

可哭過之後,她隻能向神祈禱,希望自己不要病倒,明天可以平安無事。

但她的病症在加重,原本漂亮的臉也開始扭曲,眼凸嘴歪,被街上的孩童驚恐尖叫著用石頭砸中,工廠裡的人也都議論紛紛說她被惡魔上身,不願意靠近她。

好在,工廠的老爺心善,說要幫她驅魔。

女工從主管那裡聽到這個消息時,高興得不得了,還哀求帶上自己的妹妹一起驅魔,說不定妹妹的病也會治好。

可她沒有看懂主管的眼神。

憐憫,輕蔑,冷漠的麻木。

她不是這個工廠裡第一個被惡魔上身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主管並非第一次做這種事,很清楚這些人的下場,不過是河道中又多出的焦黑屍骸。

池翊音想要勸告女工,讓她趕緊帶著妹妹離開,離工廠遠遠的。

那些權貴們連多一塊的黑麵包都不肯分給工人,又怎麼會替壞掉的螺絲付賬單?

但池翊音被困在女工的身份裡,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興高采烈的期盼著驅魔。

過往的故事再一次上演,不會有任何更改。

池翊音看著在狹小房子裡分食少得可憐的黑麵包的一家人,他想讓女工離開工廠,帶著一家人離開。

可同時他也清楚,這並不可能。

在工廠的工作,已經是這一家人能找到的最好活計了。

雖然黑麵包又硬又乾,糊在嗓子裡需要用水才能衝下去,裡麵混雜的稻草沙礫還經常劃破嗓子,硌碎牙齒,但畢竟還能吃個半飽,餓不死。

一家人生活雖然艱難,但總有一個屋頂可以避雨,要比睡大街最後死在垃圾堆裡要好得多。

生活很難,可也勉強能活。

他們不想打破現狀,於是就算是施舍般扔到腳邊的黑麵包,也會珍惜的撿起來,連連道謝。

年長些的父母很清楚女兒的想法有多天真,他們知道,工廠裡有一些事情在發生變化。

但是他們同樣不會放棄工廠的工作。

家裡的小女兒還需要買藥看病,一家人的生活還要繼續。

幻想或許很美好,但現實不允許他們任性,即便在謾罵中,也隻能將腰彎下去。

彎得更低。

讓這樣的一家人離開……就算將所有預知的死亡告知他們,他們也依舊抱著僥幸的心理,覺得貴族老爺們不會那樣壞,然後繼續每一日在工廠的上下班。

他們勤勤懇懇的工作,即便一天二十個小時的勞累工作,讓他們連睡覺時間都沒有,但依舊讓他們幻想著未來。

或許,會有漂亮的房子,好吃的白麵包,還有從屋外灑進來的陽光……

隻是這些,都葬於火海。

池翊音在女工的身份中,第一次知道了活活被燒死是怎樣的感受。

鑽心的疼痛直抵靈魂,想要掙脫卻又無法逃離。

池翊音隻能咬緊牙關,一遍遍在心中重述自己的身份,不讓自己忘記自己的本名與來曆,讓自己能分辨開現實與幻想。

他用這種方式,撐下了幻覺。

當他慢慢從幻覺中回神時,已經滿頭是汗,甚至皮膚上還殘留著被灼燒的痛苦。

“音音,你還好嗎?”

黎司君的手掌從旁邊伸來,穩穩的架住他的手臂,讓他依靠在自己身上借力。

“我可以抱你上去。”

池翊音喘了兩口氣,堪堪穩住心神,顫抖著卻依舊堅定的推開了黎司君伸過來的手。

“不必,我可以繼續。”

他垂眸看去,卻隻踏過了一級台階。

那樣的痛苦,換來的卻隻是向上的一步。而想要走上鐘樓,還需要走過的台階成千上萬,虛虛漂浮在半空中,直抵看不到儘頭的天空。

湯珈城從建立到現在所有死去的人們,都化為了通往毀滅的台階。

每一步,都是一個人死後的靈魂,一生痛苦的回憶。

不僅是池翊音,京茶等人同樣在備受煎熬。

池翊音甚至看到京茶精致的五官都痛到扭曲,兔子不斷的死在他的腳邊,代替他承受過精神上的傷害與崩潰。

反反複複愈合又被撕裂開的傷口,彙集成京茶所走過的一路上淋漓的血色。

從來都用拳頭說話的“教皇”,卻第一次的被其他人的人生壓得喘不過氣,痛苦卻又無法改變,隻能無力的看著幻覺中的自己淒慘死亡。

像是遊戲場滿懷惡意開的玩笑。

本應該指引所有人精神所向,保存信徒們精神純粹的教皇,卻反過來要一次次的被指引,被壓垮,重新堅定,再壓垮……

摔倒後的人可以站起來一次,兩次。

可如果每一次站起來之後,都會毫無懸念的再次摔倒,如同受刑的普羅米修斯,一次次的摔下山崖又重新攀爬,永無止境。

那人,還會選擇再站起來嗎?

或許,是否是躺倒更加開心?

池翊音看著京茶和紅鳥大汗淋漓的臉,知道他們所有人都在向著心中那個目標,在努力的向前走,拚儘全力想要完成理想。

這是踏上鐘樓的最後一段路,看起來如此近,一步登天便可獲得最後的成功。卻又如此遙遠,遠得伸出手也無法觸摸,每一步抬起腳都重如千鈞。

可他們,不曾想要放棄。

池翊音微微笑了一下,也轉回視線,繼續自己的路程。

隻有一直伸手虛虛護在池翊音身後的黎司君,看起來如此輕鬆,根本沒有負擔一般。

池翊音訝然“你什麼都沒看到嗎?”

黎司君緩緩搖頭“每一級台階都代表著同一個靈魂,音音看到什麼,我看到的就是什麼。隻不過……”

“我早已習慣這樣的重量。”

黎司君說得輕描淡寫,眉眼不驚,卻讓池翊音在錯愕之後,很快意識到了什麼。

早已經被習慣的是生命的重量,黎司君無時無刻不在看著這樣的痛苦上演,他就像是負重而行,對於常人難以忍受的重量,對他來說卻是平常。

池翊音和其他兩人咬牙堅持並穿行的痛苦,是黎司君日複一日的尋常。

他抿了抿唇,看向黎司君的眼神微微變了。

“你與係統身處同一個陣營,你沒有否定我先前的猜測,現在又主動將線索遞到我的麵前。”

池翊音問“你就不擔心,我會找出你背後的所有秘密?”

真的有人願意把與自己有關的所有真相,全都告訴他人嗎?

那意味著所有底牌都被翻開,每一個生命中痛苦和不堪的時刻,都會被展露在他人麵前,再無秘密可言。

即便是現實中從未經受過危險的人,大多都不會做到這種程度吧……那黎司君,又是為何?

黎司君卻隻是微微垂首,代替池翊音注視著他的腳下,虛扶著的手臂不讓他絆住腳步。

“我沒有什麼不可以告訴你的,音音。”

他平靜的道“我曾經許諾過你,隻要你能找出真相,我就會如實告知。這個承諾,始終有效,我不會欺瞞於你。”

池翊音腳步微頓,眼神複雜,看著黎司君時像是在思考什麼,卻又在下一秒若無其事的邁開長腿,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兩人之間風平浪靜,甚至隱隱有更進一步向對方靠攏的架勢。

但旁聽者的係統卻戰戰兢兢,黎司君說的話讓它眼前一黑,唯恐對方直接撕毀協議。

以前這種情況絕對不會發生,也沒有任何應急預案。

但是現在……多了池翊音這個變量,係統可就不確定了。

見池翊音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係統幾乎喜極而泣,跪地喊爸爸的心都有了。

恭喜幸存者池翊音,您的任務“喪鐘為誰而鳴”目前進度99100,請再接再厲!

要不是場合不對,係統就差沒親自上場,為池翊音搖旗呐喊了。

池翊音唇邊笑意加深你很害怕我繼續問下去?你在害怕什麼發生,遊戲場的毀滅,還是製約平衡兩個存在,兩個係統的……協議?

係統開心的笑聲戛然而止。

……草!忘了池翊音本質還是個怪物了!

它開始裝死,不敢再多說任何額外的話,讓池翊音從它這裡獲得情報。

請幸存者不要調戲係統,注意腳下。

但對池翊音而言,係統的躲避已經足夠說明答案。

協議……嗎?

他的眼眸暗了暗,若無其事的繼續向上攀登,每走一步都要漫長的時間,精神上的壓力一層層累加,那是足夠令山嶽崩塌的重量。

一張張陌生的人臉從池翊音眼前閃過。

那是所有死去靈魂中的記憶,都在池翊音身上一一重現,將他帶進自己的人生,以自己的視角去體驗這座城市。

——你喜歡這座城市的繁華與耀眼嗎?

這是所有貿易最為頻繁,聲名遠播的湯珈城。這裡能養育出伊莎莉雅那樣美麗的花,也能建起神跡般的萬國水晶宮。

可是,你有見過在陽光背後的小巷裡,多少人忍饑挨餓,無家可歸嗎?

垃圾桶裡堆積著我們的屍骸,河道裡漂浮著我們的腐屍,沒有人為外我們收屍骨。

‘最開始的時候,那些死去的人隻會在街頭巷尾的閒談中出現,偶爾會刊登在報紙的夾縫中,一筆帶過死亡的數量。我以為,那離我太遙遠。’

女工的身影緩緩出現在池翊音麵前,半透明的身軀擋住了他的去路,距離鐘塔最高處的銅鐘,不過一步之遙。

她平靜的看著池翊音,眼淚無聲的流淌。

‘我以為死亡離我和我的家人是遙遠到不切實際的事情,即便世界上所有人死亡,我們也會存活下來。我曾經覺得,我們是特殊的,不會被死亡選中。’

‘但是後來,我才知道,死亡它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有被選中的可能……’

另一道身影緩緩在女工身邊凝實,同樣半透明的身軀漂浮在半空‘我們所有人,都會像壞掉的螺絲釘那樣被拋棄。’

另一個聲音幽幽應和‘失去勞作能力的時候,就是我們的死期。’

‘我們認識到這一點時,已經是死亡之後。已經,太晚了,什麼都挽救不回來。’

‘我們曾經有機會救回其他人,也拯救我們自己。但是,是我們自己放棄了。’

‘後悔,卻不再有機會。’

‘我們不曾在乎其他人的死亡,覺得自己是最特殊的。可因為我們的冷眼旁觀,其他人也對我們的死亡同樣置之不理。呼救,卻得不到幫助。’

‘絕望,生命最後的印象,隻有刻骨的絕望。’

‘我放棄了與死神離開的機會,留在湯珈城裡,隻想要親眼看一看,這座城市的未來——所有人,能夠掙脫鎖鏈,獲得自己生活的可能。’

一道接一道的身影出現在池翊音前方,將他通往鐘樓最高處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一雙雙無神空洞的眼睛無聲注視著池翊音,像是在審視,與乞求。

‘但你還活著,你還有改變一切的機會。’

‘當你走上那座鐘塔,你是站在我們的骸骨屍山之上。’

‘救救我們,不要犯和我們曾經一樣的錯誤。’

‘不要讓自己後悔。’

無數幽靈絮絮低語,他們的聲音空洞回蕩著交織,在諾大的水晶宮中回響,像是墓地陰冷的風穿林而過,樹葉瑟瑟作響。

池翊音一路走過上萬個台階,眼見了上萬個生命的死亡和一生的痛苦,身心雙重的耗費讓他疲憊不堪,卻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

即便他的肌肉已經在脫力顫抖,但他依舊咬牙堅持,目光堅定的注視著眼前的幽靈。

他認出了這些靈魂的模樣。

這些人,都是鐘樓台階的組成者,每一級台階,都是由他們的屍骨鑄造,印刻著他們的痛苦悔恨。

而在最後一步……

池翊音緩緩邁開顫抖的長腿,依舊堅定且鄭重的落在了平台上。

他站直身軀,與所有幽靈毫無畏懼的對視。

“你們的生命建造了這座城池,讓湯珈城有了繁華與富饒之命。而你們的死亡堆積成了鐘塔,讓死亡的鐘聲敲響,向生人示警。”

池翊音眉眼肅穆,輕輕道“你們所執念與怨恨的一切,應該有個了結了。”

“現在湯珈城城主和重要權貴們已經死亡,長久以來操控著這座城市的力量被滌蕩一空,剩餘的空間,已經給了人們足夠的發揮空間。”

“維克托和其他那些從高塔中被放出去的人們,以及酒館和街頭上所有心係這座城市,有所抱負的人們,請相信,他們會利用好這難得的間隙,為他們自己,為你們所有人,掙得應有的人生與生活。”

一直以來的循環被斬斷,被壓縮的時間與空間被破壞,一盤散沙的湯珈城,甚至挑不出能夠意誌堅定作戰的衛兵。

麵對維克托和漢克大叔等人,衛兵們和治安官們隻會節節敗退,潰不成軍。

而到那時,一切將重新洗牌。

改變的機遇已然降臨。

剩下的,就要交給時間,以及那些生活的主人。

——他們自己的人生和家人,自然當由他們自己捍衛。

池翊音微笑,向幽靈們道“你們可以安心的離開了。一直以來向生人們示警的鐘聲,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而你們,也已經彌補了生前的缺憾,可以安然長眠了。”

“彆擔心,你們的孩子,會做得比你們更好,過上你們曾經夢想中的美好生活。”

隨著池翊音的話語,幽靈們逐漸被動搖。

他們半透明的身軀慢慢消散,最後一個個哭著笑著流淚消失,將通向鐘塔尖頂的路,讓開還給了池翊音。

池翊音一一頷首,向離開的幽靈們點頭致謝。

當他真正走向那口巨大的銅鐘時,上萬個台階對於體力的嚴重消耗,已經使他脫力嚴重,隻能扶著黎司君的手臂,咬牙撐著自己顫抖脫力的身軀,每向前走一步都是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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