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意方淡淡瞥他一眼,問了句:“霍大人今日怎麼沒來府庫?”
侍從回道:“大人忘了,除了清玄女冠暴斃的迷案,霍少尹手底下還積壓著至少三件命案,亟待處理。眼下,他應該又帶仵作去了義莊。”
義莊是官衙的停屍之處。
這幾日,清玄的屍身亦有專人一直看管,無人能輕易靠近。
假死藥的效力已過,清玄轉醒後,很快就被這裡暗樁的指引下,離開了停屍的廡房。
清玄的道袍上仍染了當日吐出的血跡,從死人堆裡待了幾晚,身上也染上了腐屍的腥穢氣味兒,可她的麵容依舊平淡自若。絲毫未受其影響,冷靜到讓護送她的暗樁不禁側目。
及至瞧見侯在車馬旁的霍長決,清玄的眸色微微一變,見四下無人,她方才快步走向了他。
清玄不解地問他:“大人怎麼也來這兒了。”
男人身上的那襲青色官袍,襯得整個人的氣質更顯溫潤。
霍長決雖出身勳爵高門,又在朝中身任要職,卻從不會擺什麼官架子,同清玄說話的語氣也很溫和:“你算是兄長告訴我的第一個暗樁,這次交由你的事,你做的很出色,我也有責任將你的安危護好。”
清玄將眉間的那抹錯愕斂去,神態恢複了平靜。
“敢問大人,此事終畢後,霍侯是要將我送到哪裡做事?”
霍長決回道:“姑娘未入平康坊前,也是修道的女冠,霍侯的本意是將你送到長安最大的迎祥觀,那裡也有他的眼線,你隻要待在觀中,不對外露出真容,無人能尋到你的蹤跡。”
清玄頷了頷首,卻將“本意”這兩個字又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覺出霍長決對她的去處另有安排。
不出所料,霍長決果然又說:“不過我聽聞,姑娘原本也是蜀中人士,若是貪戀俗世的浮華,不想再入道觀度此餘生,也有另條出路,可供姑娘選擇。”
霍平梟在用清玄之前,自然派人將她的來曆和底細都查得很乾淨。
清玄的父親原本是蜀中的地方大員,後來他被朝廷調到長安,做了戶部的侍郎,她幼年的生活原本安穩無虞,也是個曾飽讀詩文的官家小姐。
後來他父親因著一場貪汙案被流放,母親亦患重病去世,為了生存,隻得入觀成為了一名修道之人,後又陰差陽錯地淪落於煙花之地。
霍長決指給清玄的第二條路,便是讓她也跟去劍南,成為霍家的一名女使。
*
十月初,國子監照常舉行旬考。
此次旬考的榜首,也終於換了人。
李太傅嫡長孫的名字李懿,赫然在上。
平常就與他交好的官家子弟紛紛同他道喜,東宮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也早就傳遍了整個世家。
自霍閬去世後,李家也悄無聲息地成為了各大世家心中的頂級豪門,而從前位於三大柱國之首的霍家,卻要屈居於後。
近來巴結討好李懿的官家子弟也越來越多,艾侍郎家的嫡長子深諳李懿的喜好,在誇讚他聰穎博學時,還不忘踩幾腳霍家的那兩位叔侄。
“霍羲同他阿翁感情深厚,自霍相去世後就茶飯不思,定北侯夫人隻得遞了道折子向聖上請旨,讓他休學一段時日,待在侯府將養著,可那庶三子怎麼也不來國子監上學了?”
另個站在李懿身側的官家子弟立即附和道:“霍樂識能進長安城的國子監,本來就是靠的霍相的權勢,他的腦子好像不怎麼靈光,博士傳授的課業,他也總是一知半解的,平日就喜歡在路邊掏話本子看。八成是借著他父親去世的這個由頭,躲在家裡偷懶呢。”
艾侍郎的嫡子表示讚同:“還真有可能,他嫡母好像一直不待見他小娘,估計也將他荒廢學業這事視而不見了。”
李懿緘默地將幾個人的對話聽進耳裡,麵色極為平靜。
可心中到底是因為這些人的話,油然生出了得意之情。
霍羲這一休長假,國子監裡就再無人能將他的風頭奪去。
再過個幾年,他姐姐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之後,一定會將霍平梟手裡的兵權削了。
等霍家落沒後,霍羲和霍家的那個庶子霍樂識,連在他麵前,為他提鞋都不配。
高氏在霍閬去世後看似消沉,一直待在府裡閉門不出,卻早就在霍平梟的安排下,悄悄地乘著馬車,同江小娘和霍樂識出了長安城門,直奔益州而去。
到了蜀地,眾人都覺這裡的氣候明顯比帝都濕潤了許多。
來的路上,高氏和江小娘相處的方式雖不算特彆融洽,但在得知江小娘並非當年害霍馨去世的元凶後,高氏對江小娘的態度也比從前和氣了許多。
高氏回身看了看隨侍的清玄,覺得霍長決塞給她的這個女使雖然沉默寡言,性情悶了些,但做事卻極為周全穩妥。
隻不過在她離開長安前,詳問過霍長決這女子的來曆,霍長決說是牙行裡看中的,高氏心中卻覺得蹊蹺。
清玄固然年輕,可牙行裡的姑娘們普遍都是十三四歲,她的年歲瞧著要將近二十了,有些偏大。
再就是,這女子的氣質,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做丫鬟的。
她在路上盤問了這女子一番,她說的話,也同霍長決的口徑一致。
但到底是舟車勞頓,高氏想早些休息,沒再過多地思忖這事。
接應的人早就將她們的住所安排妥當,亦是座占地頗廣的大宅,據說這裡是先朝藩王的府邸,因為修繕的過於華貴,所以當地的官員沒將這裡拆毀。
高氏瞧著,這府中的亭台水榭,和各處精巧的設計,絲毫都不亞於長安的相府。
穿過門廳,高氏原本準備同江小娘和其子樂識分開。
這時,引路的管事卻說:“夫人、三姨娘,相爺生前交代過,說等三公子來到益州,就讓老奴帶著他,單獨去見一個人。”
江小娘目露驚詫,往高氏的方向看去。
高氏怔了片刻,並未對那管事過多詢問,隻無奈回道:“既然是相爺的安排,那你就帶著他去吧。”
“是。”
等那管事帶著滿臉錯愕的霍樂識離開後,高氏不禁往江小娘那兒瞥了一眼。
說到底,霍閬對江氏和霍樂識這對母子,還是挺偏袒的。
霍平梟安排給高氏和霍樂識住的府邸環滁皆山,到了夜晚,府園被山間的濃霧縈繞,為這裡平添了幾分神秘的氣息。
府園有方被拓挖的偌大湖泊,霍樂識暗覺,單這府裡的一個人工湖,都快趕上曲江的一半大了。
“三公子,請。”
管事的話打斷了霍樂識的思緒。
他抬首,看見朦朧的月色下,一座三層的樓閣聳立在半山,其上沒有匾額,透過窗牖看去,卻見裡麵燈火通明。
霍樂識不解地看向管事,卻聽他解釋道:“三公子,老奴隻能護送您到這兒,等您進了裡麵,就明白相爺的心思了。”
霍樂識畢竟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雖與霍閬相處的時日不多,可對於父親的突然離世,還是傷感了多日。
他頷了頷首,接過管事遞予他的夜燈,獨自一人攀上了樓閣。
甫一進了閣中,霍樂識的雙眼不禁驀然瞪大。
“怦——”一聲。
因著過於驚訝,他手中持的夜燈,亦摔在了地上。
幸而隻是撒出了些燈油,沒有釀及火災。
霍樂識剛忙將它提起,在一側放穩。
他難以置信地再度看向眼前的景象——
單這樓閣的第一層中,就放著十幾座,有數丈之高的多寶木櫃,每個龐大的木櫃裡,都至少有一百個鑲嵌著螺鈿的木匣。
霍樂識通過木匣表麵攥刻的字跡判斷出,這些多寶木櫃裡存放的全是霍閬的暗樁在這些年四處尋來的重要機密,遍及大驪的幾十個監察道和它們下轄的上千個州縣。
但凡是擁有這麼多機密的人,都是可以在江湖上建立盟幫,並招攬四方誌士,成為盟主的。
他在自己的話本子裡都不敢這麼寫!
霍樂識簡直不敢想象,父親竟然將這些機密都留給了他!
他瞠目結舌地登樓,想看看上麵的樓層是什麼樣的布置和裝潢。
等到了無名樓閣的二樓,發現上麵的巨型多寶櫃少了些,騰出的地界兒放了張書案,其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
二樓的多寶櫃裡,就不僅是驪國境內的樞密了。
霍樂識定睛一看,見離他不遠的多寶櫃處,竟然還給西南的邏國,騰出了好幾個抽屜,存放著這個國家不為人知的樞密。
他走到那兒,隨手打開了一個抽屜。
待將其中的一封信函拆開,便見裡麵寫著——
邏國皇長子蒼琰,擅繪神佛唐卡巨畫。
唐卡需用朱砂鋪底,雄黃、綠鬆石、青銅等石礦為顏料。
上品朱砂和雄黃石皆產自蜀中,每逢三月初十,琰皆會至蜀,親自擇礦,而後返邏。
霍樂識看完後,不禁撲哧一笑。
這個蒼琰的講究還不少。
他在長安時,就喜歡搜集世家的各種秘聞軼事,還會將它們都謄錄於冊。
眼下他雖然因著車馬顛簸,有些疲憊,卻仍強撐著精神,準備再看一封關於邏國的密函。
霍樂識將第二封信拆開,見紙上寫了這樣一段話——
邏國君主蒼煜,曾因政鬥避禍大驪劍南,喬裝平民多年,同一蜀女結為夫妻。
其妻難產得一女嬰,後因戰火,該女不知所蹤。
長安,定北侯府。
深秋的清晨,天邊霧靄深重,濃雲將晨日遮蔽,到了卯時,天色仍如夜空般漆黑。
侯府的女使紛紛做起自己的差事來,侯爺今晨比平素起的稍晚了些,她們在走動時也都躡手躡腳的,怕將主子們擾醒。
熏爐中,燃著甜膩的金屑和秋日香榧。
阮安虛弱地躺在門壺床的裡側,睡得迷迷糊糊的。
並不知道床帷上掛的碧箔帳裙,和垂於四角的銀鉤珠絡飾帶,都被男人扯拽至地,用以連結它們的菱花銅鉚也都四散在了一側的絨毯上,這些零零碎碎的痕跡,無處不彰顯著這裡昨夜的瘋狂。
阮安處於半夢半醒間,並未睡得太實,隻覺腰肢和小腹那處都不太舒服。
尤其是腰,就像是要被折斷了似的。
她本來就不舒服,男人如鐵鉗般沉且重的手臂,還緊緊地錮著她,阮安想掙也掙不開,在睡夢中更沒氣力去推開他。
阮安記得霍平梟今日要去上朝,可卻一直都沒有要起身的跡象。
少頃,她隱約覺出他動了動,卻是用大手扣著她的腦袋,將她往懷裡抱得更緊了些。
阮安的額頭貼著他硬碩的肩膀,這個睡姿讓她很不舒服,就像是被隻又狠又野的惡狼摁住似的。
是以,在朦朧間,她做了噩夢。
霍平梟雖然是公侯出身,可十幾歲那年便參軍習武,私底下同她相處時,也經常會犯糙勁兒,什麼渾話都在那時同她說。
同她說的最多的一句,就是要再搞大她的肚子。
阮安不喜歡他這麼講,每次他這麼同她說,她都覺得萬分羞赧。
昨夜他自然又說了這種話,阮安覺得很難為情。
清晨做的夢便是自己仍在嘉州的杏花村中,卻又懷了身孕,孩子的父親不在身側,她還要去山裡采藥。
夢裡她的肚子沒有多挺,隻有三四個月大,可阮安記得自己就是在剛懷上霍羲的時候,心裡的恐懼感最多。
因為肚子挺起了些,走路時,那處也帶著微微的惴感,雖算不上疼,卻令人極不舒服,日日處於擔憂,生怕會磕碰到它。
阮安在夢裡無助地哭出了聲。
霍平梟見小妻子有了異樣,終於將懷中的她鬆開了些,低聲詢問她狀況:“怎麼了?”
轉醒後,意識還未回籠,姑娘眼眶裡的淚意仍未止住。
霍平梟為她拭淚,骨節分明的修長大手因著經年的舞槍弄棒,指腹存有粗糲的薄繭,一寸寸地劃過姑娘柔嫩的麵頰,將上麵的淚水抹去。
他用強勁的手臂支起身,半斂著眉目,看向膚白貌美,卻在軟聲嚶嗚的小妻子。
平日倒是甚難見到她撒嬌的樣子,不過這回阮安也是做噩夢,才被嚇醒了,並不是真的在同他撒嬌。
霍平梟將視線收回,嗓音低沉懶散,無奈說道;“寶貝兒,你體力太差了。”
聽完這話,阮安終於清醒過來。
想起當年在杏花村時,那些村婦對霍平梟是她未婚夫的事信以為真,她在溪畔浣衣時,她們對她投去的目光很複雜。
那些目光裡,既有羨慕又有同情。
王大娘聽說她找了個軍戶做丈夫,還給她送了許多的補品。
阮安之前就聽她們說過,什麼找軍戶好,他們的體力好,還能吃苦。
那時她單純的以為,村婦們說的體力好,是指在農務上,這些行過伍的軍戶能多做些農活,出些力。
等嫁給霍平梟後,阮安才終於明白,她們說的體力好到底是什麼意思。
霍平梟身為軍將,平日格外自律。
以往的每一日,都會比她早起至少半個時辰,去侯府的練武場揮槍打拳,回來沐完浴,再去軍營。
就算是折騰到深夜,次日男人也會照常鍛煉自己的身體,作訓完之後,就跟沒事人一樣。
她當然不能同他這種人比。
“又做什麼噩夢了?”
他突然湊近她麵龐,盯著她的眼睛,嗓音溫淡地又問。
“你…你以後不能總在我麵前說那些話了…我都夢見了……”
姑娘的語氣依舊溫軟,就連生氣,對他有了埋怨,也說不出任何重話來。
“原來是我在夢裡欺負你了。”
“嗯。”
等阮安回完,霍平梟即刻將她搭在腰際上的小手攥進寬厚掌心。
不容她掙脫,牽引著那隻軟軟的手,將它放在他冷硬的下頜處。
他捏著姑娘細白的手腕,作勢往自己臉上揚了幾下。
霍平梟微微瞥眼,看向一臉費解的小妻子,吊兒郎當地道:“那老子讓你打幾下好了,隨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