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一更(1 / 2)

五月芳菲未儘,西京晚煙濃,桃夭殘蕊散落一地。

淑景殿的管事姑姑吩咐完宮女好好灑掃殿外時,殿內的近侍宮女也在按部就班地添香、卷珠簾、插貯瓶花。

高氏斜倚在羅漢床,神態略顯嚴肅。

一側為她捶腿的宮女作小心翼翼,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更漏初響,簾外傳來方姑姑的聲音,道:“娘娘,清玄真人已在殿外恭候。”

話落,內殿靜了半晌。

及至檻窗外掠飛過一道雨燕身影,高氏方才開口:“傳她進來。”

“是。”

高氏說話的聲音無甚波瀾,聽不出任何喜怒,眼角眉梢間,卻猶帶幾分穆然。

待高氏被宮女扶起坐正,清玄也在女官的指引下進了內殿,她依著宮中禮節對高氏扣首問安。

高氏則邊端詳她麵容,邊命人給她賜座。

眼前女子身著一襲女冠常穿的雲帔青裙,頭戴芙蓉玉冠,肌如冰魄,眼神沉靜。

乍一看她麵龐並不驚豔,且五官稍顯寡淡,可由她清冷氣骨撐起的那副皮相,卻總給人絕色之感。

偶爾流露出的神情,大多懨然又自適,總能讓人品出幾分,似謫仙般的孤傲。

高氏不由得想起,初見這女子時的場景。

那時她便覺,清玄絕非尋常奴籍出身,定當是哪個落魄世家出身,曾為官家女。

霍長決誆騙人的水平太差,這樣的女子,自然無法在尋常的牙行就買到。

因著清玄做事穩妥細致,心思縝密聰慧,高氏不免對她高看幾眼。

及至霍長決從長安脫身,來到蜀中。

高氏發現,霍長決隔三岔五就會來她院裡請安,來她院子裡的次數比先前在相府時還要頻繁。

起初她以為,霍長決這麼做,是因為霍閬剛走,他想多儘些孝道。

後來才發現,霍長決來她這兒時,視線總會時不時地瞟向她身側的清玄。

他悄悄看向她的目光,越克製越謹慎,高氏就越覺得不對勁。

待派身側信任的仆婦打探了一番後,高氏果然發現,霍長決在私底下,會時常遣人與清玄互寄書信。

高氏曾將二人私寄的信函偷偷截住,但清玄擅詩文,霍長決也是清流科舉出身的士人,裡麵寫的不過就是些吟詩作對的內容。

她總覺得這個兒子愚善,甚至有些一根筋。

全然不似他兄長霍平梟,雖看著桀驁張狂,其實心思深沉,頗擅詭道算計人心。

霍長決自小就懂事聽話,開蒙後認真讀書,虛心向夫子請教。

弱冠之年,也是日日挑燈夜讀,勤奮不亞於任何寒門學子,亦在春闈一舉中第。

至於他的婚事,全由父母安排做主,對於她為他擇的新婦賀馨若,他雖不算喜歡,卻沒半句怨言,在婚後對她也極為善待,甚至在她做出那等錯事後,還要為她求情。

以往長安的世家圈子提起霍長決,褒獎居多,都說他克己複禮,恭順禮讓,雖不及他長兄才能出色,卻也是長安城裡最優秀的那批官家子弟。

在高氏眼裡,霍長決什麼都好,可說是門閥世家裡,最完美的嫡次子,但他雖對自己百般約束,卻好似從未活出過自我。

高氏起初想,清玄出身雖然低,但是她對這個姑娘挺有好感,若是霍長決看上了她,要給她脫籍,納為良妾,也並無不可。

霍長決那時雖還在守熱孝,可納妾卻不逾禮製,高氏也希望他身側能有體己之人照拂。

所以高氏在得知霍長決在私底下,一直在為清玄脫籍的事奔波時,並未做阻攔之舉。

她半裝著糊塗,想著等霍長決自己將這事揭到明麵後,她再做順水推舟人情。

沒成想,在阮安失蹤後,之前不受重視的敦郡王蕭聞在朝中漸有權勢,還被封為了親王。

更沒成想,看似清冷出塵,不食人間煙火的清玄,竟與蕭聞有段風月秘辛。

蕭聞因著清玄對她的欺瞞和背叛,使了些伎倆,將她曾是罪臣之女,淪為道中女冠,又墮入娼門的往事命人在蜀中傳遍。

高氏一早便猜出,清玄應是罪臣之女出身。

霍平梟即將叛變,清玄的父親是不是驪朝的罪臣並不打緊,但高氏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她兒子的心上人,竟做過數年的平康妓,曾靠零沽色笑為生。

那日霍長決不在,高氏將清玄喚到鴛鴦廳,命她跪在廳央。

她則坐在上首,對清玄言辭審問,不欲給她任何臉麵。

她竟險些讓這樣出身的女子,做了霍長決的妾室。

高氏向來知道,自己做人處事的方式偶有刻薄一麵,事先也想好了許多難聽的話,來挖苦甚至是羞辱清玄,好讓她徹底斷了對霍長決的念頭。

她不為自己曾墮入風塵之事做任何辯駁,答她話時,沒有羞慚,亦沒有卑怯,反是很坦然麵對自己過往的一切。

清玄那副不卑不亢的態度,讓高氏一時半會兒說不出任何話來,她早已脫籍,身契也被銷毀,現在不是道觀的女冠,也不是風塵窟的娼家女,而是已經從良的女子。

那場質詢過後,清玄將行囊收拾好,獨自離開了霍家,再無人知她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