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平的話讓江葉一愣。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個瞬間江葉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穿越過來以後太久沒有跟藍星的同胞們說過話,每天習慣了用星際語和彆人溝通，以至於她的大腦現在突然一下麵臨過去熟悉的母語,反而什麼都聽不明白了。
李永平看著她,抿了抿唇。
黑發少女愣了愣，仿佛是為了確認和求證，再一次將對方所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麼？”
她的聲音很輕，輕到連一縷風，一片雲都不會被驚擾。
李永平見此,發出的歎息聲也輕了起來。
江葉此刻臉上的神情,他曾在許多人的麵孔上看到過。執行任務的過程中總是免不得犧牲和傷亡,而他作為隊長，總是負責去告知真相的那個人。
幾乎所有人在聽到他所傳遞的消息時,都有一樣的反應。
無法想象。
這打擊和毀滅來得太快,以至於大腦無法處理,無法認同。
部隊的人都打趣地稱呼他為死神,說他是銜著亡信的烏鴉，總是飛到人們的麵前,給出死者的訃告。
人們總是在這個時刻不願意接受真相。
李永平的眼神就像是一汪平靜的水,將江葉包裹,他的每個字眼從他嘴裡說出都是一如既往的鎮定溫和有力,然而落在江葉的身上就好似從天而降的暴雨。
每一顆雨珠都大得嚇人,砸在她的身上，叫她完全不能動彈。
這些雨珠又好像是數千萬根針，如同骨釘一樣，狠狠穿過她的身體，衝破她的靈魂,把她的一切全都攪得稀碎，變成一盤散沙。
李永平有點不忍心繼續說下去，可是他知道，他現在必須把這話給說明白。
“江葉，你已經死了十年了。”
李永平的聲音很確定。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在通過麵部識彆技術確認你的身份以後不敢輕舉妄動的原因。我們是通過你在隱藏副本裡刻畫的丁老頭水印和你修改後的海島logo才下定決心來聯係你的。”
死神在發送訃告，而負責接收的人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已然失去了魂。
“這件事我們和技術部討論過了。”斐越看不下去，打斷李永平的話，趕忙對著江葉解釋，“畢竟這種超時空超常識的事情本來就已經偏離了我們的正常認知，宇宙中的時間和空間關係也很複雜，十年已經算好的了。”
“我們通過計算預測過，如果真的是通過科技手段離開藍星到達你目前的星球，可能......這之間的時間差異，能夠高達數百年甚至數千年。”
“畢竟，宇宙中的時間這個概念，到目前為止還有科學家在進行相關研究。這件事誰也說不清楚。”
“所以其實，十年還好啦。”斐越努力笑著，活躍著氣氛，企圖讓江葉的表情看起來不要如此的破碎。
斐越的本意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來開導江葉，想要告知她，在宇宙裡，真正存在的時刻就隻有當下。沒有過去和未來，隻有每一刻的當下。
當人作為一種主體去觀察的時候，觀察的這一刻就是所謂的當下。
所以十年不算什麼。
至少現在江葉是存在的。
但江葉聽了這一番話，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
“你的意思是.......就算我在達利比克星係賺夠了錢，買到了飛船，開啟了躍遷，從這個星係前往藍星。我抵達的時候，對藍星來說，時間也可能已經過了數百上千年了，對嗎？”江葉的語氣很平穩，平穩到異常。
她眼神之前存在的光彩也漸漸暗淡下來，如同雨夜的街道，路燈失去了電力，所以閃爍著變得灰暗。黑色的瞳孔就好像是粘貼上去的，找不到任何的神采。
沒有高興，沒有希望，也沒有痛苦，更沒有悲傷。
好似剛剛的那一場暴雨忽然之間就從她的周圍被抽離了，又或者，全都一下傾倒進一個巨大的洞口中。
洞穴太深，所有的情緒全都被掩埋，縱然它們在其間翻江倒海，也不會外顯一點。
斐越沒有察覺出這份平靜的詭異，她笑著說：“對，是這個意思。所以十年真的還好。你放寬心啦。”
“至少十年過去了，現在我們還能找到你，不是嗎？如果不是這點時間，那說不定，對你來說，藍星的我們早就滅亡了。”斐越哈哈笑著，“這麼一想，還是十年好點。”
江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很想回以斐越一個笑容，讓自己此刻的神情顯得輕鬆一點。但這對她來說實在是有點困難。此刻她的笑容簡直比哭還難看。
“彆說了。”老王拍了一下斐越的背，“你沒看出來不對勁嗎？”
“啊？”斐越抓了抓頭發，茫然了。
“江葉，你還好嗎？”李永平沉聲問。
江葉先是點頭，又是搖頭。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好不好。”江葉略帶苦澀，“你們知道嗎？我穿越過來以後，就在一個垃圾星上。我每天靠撿垃圾活著。後來意外進入這個遊戲，走到今天，我拚命賺錢，都是想要回去。”
“現在你們告訴我，我回不去了。”
“就算回去，一切也都已經物是人非了。”
江葉有點想哭，但是哭不出來，這種巨大的絕望和曾經的希望與期待一下破碎的感覺把她整個人都徹底擊潰。麵部神經好像失控，語言係統也開始分崩離析。
如果一個人長久以來隻靠一種信念活下去，而有一天得知那個信念崩塌......
就好像一雙大手從江葉的頭頂抽離了她人生的主心骨，嘩啦啦，靈魂一下就消失不見了。這個世界留給她的除了一灘行屍走肉的皮囊外，再也沒有其他。
空無，隻剩下空無。
銀河小隊的四人互看了一眼，眼神中都有些擔心。
李永平是最知道這種事情能夠給人帶來多大的打擊，但他不擅長安慰女孩，張了張嘴，抿了抿唇，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
最好還是江葉自己麻木地喝了幾杯水，強迫自己回神，又努力笑起來：“嘛，其實沒有那麼糟糕，不是嗎？”
“畢竟穿越到外星這種事情，一般人想又不敢想，而我就是那個幸運兒。”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輕快，甚至輕快過了頭，有一種刻意的樂觀。
“要不是穿越到這個星球，我在藍星一輩子都賺不到現在這麼多錢吧？也根本不會體驗到這些事情。嗯，其實這裡也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江葉鼻尖一酸。
哪裡都很好。
隻是這裡不是她的家。
不是她土生土長的地方。
斐越趕緊一屁股挪到江葉的身邊，摟著江葉，拍著她的肩膀：“沒事啊，乾嘛啊！我們這不都來了嗎？！”
“以後你江葉才不是一個人呢，你背後有我們，還有整個種花。”斐越意氣風發地說，“你不知道，你的存在，或許就是改變世界的那一把鑰匙。”
江葉想笑，笑不出來。嘴角努力向上揚，弧度並不能提高多少，又給無力地放了下來。
她斂眸，眼睫落下一片陰影。
“江葉，如果你有什麼想要在藍星做的事情，可以告訴我們。我們會向上級報告，如果沒問題，我們會拚儘全力幫你完成。”李永平承諾道。
“或者如果你想知道這十年裡藍星的變化，我們也都可以告訴你。”
李永平不擅長安慰，但他的聲音很容易給人力量。
平穩中透著堅定，像一道明亮卻不刺眼的陽光，落在江葉心中那個空曠的黑洞裡。
這道光直直照射進去，在很深很深的地方，照亮了倚靠在一起的兩個小女孩。
江葉終於有點找回了自己的力量。
她剛剛實在是太失控了，以至於忘記了這件事。
“我的確有一件事想要請你們幫忙。”江葉說話的時候，聲音帶著顫抖，她的心中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跳動，在燃燒。然而她並不敢放縱這火苗擴大，反而極力地克製著。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如果是這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心懷期待。
小小的，一點點火焰存在，就已然足夠。
“什麼事？”李永平詢問。
“我的妹妹。”江葉抬頭，看向李永平，“我的妹妹，江離。我想知道她這十年過得好嗎？”
江葉在問出口的時候，心裡就已經開始害怕了。
妹妹癱瘓在病床上，她出意外，就算留有足夠的遺產，估計也不能支撐著妹妹走過十年吧？
斐越輕歎一聲，伸出手，握住了江葉白得瘮人的手背。她用力捏了捏，視作安撫。
李永平沒吭聲。
這忽然的沉默讓江葉的心一點一點再次下落。
就在她快要無法承受這一切的時候，李永平露出了一個笑容。
“我們就知道你會在意她。”
“江葉，在你離開以後，你的妹妹被轉進了一家福利療養院，後被養父母收養。意外的是，她的身體逐漸好了起來，不再久躺於床，上半身慢慢恢複了正常。目前，她正在國外從事設計工作。”
李永平的話讓江葉的眼眸中失去的光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她又找到了希望。
那火苗開始重重燃燒。
“她現在應該過得很幸福。”李永平懇切地說。
“是嗎？”江葉笑了。這笑容是真切的，放鬆的，幸福的。因為過於悲痛而無法掉落的眼淚在這一刻滾了下來，落在斐越的手背上，沾濕了她的衣袖。斐越愣了下。江葉抬手，企圖擦掉眼淚，但淚水止不住，越擦越洶湧。“她現在幸福就好。”
沒有什麼比這句話更讓江葉覺得安心了。
這一刻，她忽然覺得橫亙在星球之間的光年的距離都不算什麼了。
她過去在藍星沒有做到的事情，江離遇到的好心的養父母做到了。妹妹的人生改變了，雖然或許和江離小時候想當運動員的夢想不一樣，但大概也是正過著讓爸爸媽媽會覺得欣慰的生活。
這樣就好。
至少在她的生命裡，最重要的親人裡，還有妹妹正在幸福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就算未來再也無法見麵，無法擁抱，單單隻是這樣遙遠地從彆人的口中得知她很幸福，江葉就已經覺得很開心了。
曾經需要她保護的小女孩在她離開這十年裡長大了，雖然江葉無法想象妹妹要如何接受她的離開，會不會恨她違背要一起生活的諾言，但......
江離呀。
就這樣簡簡單單，在她無法觸及的世界裡過幸福的生活吧。
在清晨推開窗，看第一縷陽光。感覺到餓了就吃飯，想玩就出門，還能靠自己的雙手和勞動獲得報酬，再也不用一直躺在病床上。
這樣的普通的生活，是她之前不敢想象江離可以擁有的。
現在這些都發生了，這樣就好。
江葉一放鬆，肩膀就耷了下來，眼淚慢慢止住，呼吸漸漸平靜。
李永平輕聲說：“如果你想見她，我們可以聯係她。”
“這合法嗎？”江葉有些驚訝，“我以為你們的項目是不能對外公開的。”
“江離是你的妹妹。”李永平毫不猶豫地說，“隻要她通過審查，願意簽訂合約，就完全可以加入項目。”
這是一個和江離見麵的好機會。
江葉卻在此刻猶豫了。
“要不，先算了吧。”她很少這樣躊躇，在麵對江離的事情時，卻有一些近鄉情怯的滋味。
“為什麼？”斐越感到非常不解，“你不是很在乎你的妹妹嗎？”
她這個剛剛了解江葉的人，在這短短時間內，從江葉的反應中就可以感受到，江離或許是這個世界上對江葉來說最重要的人。
為什麼不想見麵呢？
斐越茫然地眨眨眼。
江葉輕聲開口：“就像你們說的，對藍星上的人而言，我已經死了十年了。我想江離也會這樣想。所以......”
剩下的話不用說得太明白，縱然是斐越也聽懂了。
江葉這是怕自己的突然出現和“詐屍”打破了江離的生活。
斐越看得出來，江葉很猶豫。
她想再說些什麼，被李永平看著搖了搖頭，於是斐越抿緊唇，不再繼續開口。
話是咽下去了，但這事還沒從斐越的心裡放下。
老王為了活躍氛圍，說要借用江葉的廚房和食材大顯身手給大家做一頓飯。
這家夥不愧是炊事班出身，刀工了得，做飯乾脆利落，哢哢兩下，就出了一堆家常菜。
麻婆豆腐，紅燒肉，外配一個西紅柿雞蛋湯。
很簡單的菜品，但江葉很喜歡。
之前直播的時候，觀眾們總是說她做飯有家的味道，可要江葉說，老王這一手廚藝才是頂頂的好。
江葉刨了兩口飯，就著麻婆豆腐的湯汁一口吞下，來不及放下筷子和勺子，衝著老王豎著大拇指。
老王嘚瑟一笑。
“還行吧李隊？沒給咱排炊事班丟臉吧！”
李永平喝了口湯，點了點飯。
種花家的人都有一個習慣，那就是喜歡在飯桌上談正事。
就算到了這裡，大家也沒有例外。
江葉安靜地聽著李永平闡述想法，整理了下思路，複述著：“所以你們的意思是，希望我可以幫忙提供和收集一些外星文化和信息以及數據，以做研究，對嗎？”
“是的，我們的設備不支持我們登入那個什麼.....”
“星網。”斐越搶答。
“沒錯，是星網。我們隻能接入遊戲裡內置的直播平台和論壇，無法切出。”
“這個沒問題，都是小事。”江葉一口答應下來，“我能夠把你們想問的問題都檢索一下，然後打包存儲，發到遊戲裡，再發給你們。這樣你們應該可以收到。”
“這就太感謝了。”李永平說，“你放心，這些資料我們會適當和其他國家一同共享。前提是確保沒有任何威脅。”
這些事情太大，江葉知道自己無法掌控，也明白現在的藍星，大概正因為這意外出現的登入器而陷入未來的拐點。她或許正在遙遠的地方見證著藍星的曆史。
“還有一件事。”李永平遲疑了下，詢問道，“你有發現這個遊戲的異常嗎？”
“異常？”江葉不明白，“你是指這裡的npc都是AI過於智能化這件事嗎？”
“原來是這樣。飛鷹，記錄一下。”李永平聽到江葉這樣說也愣了，轉頭叮囑斐越。
“放心吧隊長，一直開著錄製呢，所有資料都可以回看。”斐越兩指並攏，湊到太陽穴，瀟灑地對著李永平耍了個帥。
“你們說的不是這件事嗎？”
“不是。”李永平輕咳一聲，“江葉，接下來的事情你要認真聽。”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來尋求你的幫助的原因。”
李永平太過認真，搞得江葉的心忽然有些七上八下起來。
她覺得此刻的自己正站在一扇門前，隻要一伸手推開門，就能夠看到一種新的風景，屬於另外的未來的風景。
“這個遊戲能夠給現實中的人體帶來影響。”李永平說完，看向斐越。
斐越頷首，直接給江葉傳遞了一份數據。
“從我們開始派人嘗試登入遊戲以來，我們都會記錄每個人的身體數據，檢測大腦狀態。你知道的，一開始我們這樣做隻是為了能夠確保大家的安全，避免出現腦死亡等意外情況。畢竟達利比克星係對我們來說，是未知的星係。屬於這個星係的一切，都存在著威脅性。”
“但很快，隨著事情不斷地進展，我們發現了異樣。”
“對比不同人參加遊戲的時間，強度，和所經曆的內容。我們最終發現，這款遊戲能夠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人的大腦，激發人的潛能，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人的體質和生活。”
“我們暫且不確定長期繼續下去能夠走到哪一步，但可以肯定的是，改變是存在的。團隊分析，這種改變效果可能對於藍星的我們來說比較微弱，需要付出更長期的時間和努力才能在檢測機器之外發現征兆。但，對於正在處於達利比克星係的你來說，效果或許不一樣。”
“你的意思是？”江葉微微皺眉，“你們想要我的數據？”
“是的。”斐越點頭，“不單單是遊戲內部的，還有現實世界裡的。如果除了你還能夠給我們其他人的數據就再好不過了。你放心，我們隻用來做數據參考比對，以方便繼續研究。”
“這個問題不大。”江葉說，“隻是我沒覺得現實中我有什麼改變。”
“等等......”
江葉忽然想起來，她那一個詭異的空翻。
還有時不時在遊戲中感知到的更為敏銳的五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