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洛低下頭。
月怡公主繼續看著窗外的雲,枯笑道:“今日是母後的生辰,可是偌大的皇宮,沒有人敢提她,沒有人給她慶生。大家都知道她還活著,卻都當她死了。”
聞洛沉默著,他知道,月怡公主見過廢後韓氏。
月怡公主出現的時間並不多,可血緣關係是天生的,她和星怡公主一樣,牽掛惦念著她的母親。
月怡公主眼神落寞地說:“想想母後比我還是好些,至少所有人都知道有她這個人,卻沒有幾個人認得本宮,即便認得……”也覺得她是瘋子。
聞洛說:“奴認得公主。”
月怡公主輕嗤一聲,說:“你少說話,本宮聽你說話就難受,狗叫都比你好聽。”
聞洛當真閉嘴,一個字都不說了。
月怡公主過了許久才嘟噥道:“你認得本宮有何用?還不是常常拿繩子捆著本宮。”
聞洛低聲說:“公主,對不起。奴是無奈之舉。”
月怡公主懶得與聞洛饒舌,她去房中休息。
醒來時,聽宮女說,四皇子想納一位側妃,看中了元若枝。
月怡公主捧腹大笑:“那個蠢貨,也想娶她?”
聞洛說:“四皇子隻是表麵木訥罷了,人不可貌相。”
月怡公主撇嘴:“元若枝嫁給他,也太糟蹋了,他長得那麼醜,連皇兄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聞洛不參與這種家長裡短的討論。
月怡公主又歎氣了:“皇兄可憐哦,他居然都沒去搶人,看來是害怕元若枝被旁人當成眼中釘,說明是真的愛重她。嘖嘖,瘋子也會疼人了,大白天的活見鬼。”
她托腮沒精打采道:“怎麼偏偏挑在今天叫本宮聽見這消息?皇兄也是今日聽到麼?屋漏偏逢連夜雨,雪上加霜啊……”
聞洛靜靜看著月怡公主的臉龐,她安靜的時候,就像心智張開的星怡公主,她們共同一具身體,很多時候也像是同一個人。
月怡公主眸光轉到聞洛臉上,登時凶悍起來:“不準你用這種眼神看著本宮!本宮是月怡,不是星怡!”
聞洛低下頭,索性不看她。
月怡公主不耐煩蹙眉道:“滾出去,礙眼!”
聞洛轉身出去。
晚上,月怡公主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韓家剛出事那一年,母後生辰那日,她偷偷裝成小太監去看母後。
那時年幼,她剛死裡逃生回宮,父皇剛命喬貴妃協理六宮,喬貴妃便授意宮人隨意折辱她,她便被宮人一直欺辱,連去探望母後,都隻能悄悄在深夜鑽洞前去。
她實在是太害怕了,怕這皇宮裡的人,也怕黧黑的夜。
她低頭提著籃子,瑟瑟發抖地往冷宮那邊走,夜裡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隻有搖曳晃動的樹影,像鬼魅魍魎張牙舞爪,嚇得她每一根汗毛都在顫栗。
皇宮很大,冷宮通常是廢棄的舊宮殿。
路很長,很長很長很長。
她似乎是走到了路的儘頭,終於找到了冷宮所在。
她敲了敲門,門上打開一扇書本大的小門,裡麵先是出現一隻渾濁發黃的眼睛,一個頭發散亂的老宮嬪,像個女鬼一樣嘿嘿乾笑:“臣妾給皇上請安,皇上來看臣妾了嗎,臣妾好想皇上。”
月怡一拳頭打進門洞,罵了她一句,命令她:“我要見韓皇後,叫她過來,我是她的孩子。”
瘋子卻抓住她的手,咬了她一口才去。
她等了許久,終於等到韓皇後了。
她卻沒有見到韓皇後本人,隻聽到門後母親撕心裂肺的聲音:“兒啊,你父皇好狠的心!他好狠的心!母親好後悔嫁給你父皇,是母親害死了全家人……是我害死了所有的血肉至親!”
月怡潸然淚下:“母親,您還有兩個孩子。我們會救您出來的。”
她卻聽到母親激動地說:“不要救我!不要念著我!就當我死了!我要你報仇!報仇!你是太子,你一定要忍辱負重,裝成順從他的樣子!你要登基!你要殺光他們拿他們的血肉祭奠你的外祖他們!”
月怡心好痛,她抽泣著說:“母親,韓氏一族全死光了,韓家軍也沒有了。我隻想讓您出來,您隨我們去封地過平淡的日子好不好?”
她聽到母親瘋了一般訓斥嘶吼:“沒出息!我沒有你這樣的孩子!我怎麼會生了你這樣的賤種!”
月怡趴在門口哭,她把籃子裡的一碗長壽麵從小門裡塞進去,哭著說:“母親,今日是您生辰,吃碗我為您做的長壽麵吧,我想您長壽。”
她忐忑地等呀等,終於等到母親把長壽麵端進去,她卻看到母親探出來的手臂上,全是各種各樣的傷痕,有結疤的,有還在流血的。
月怡焦急問道:“母親,他們在裡麵欺負您嗎?”
裡麵沒有人回答,隻有一陣陣極為痛苦的低吼聲。
母親的聲音驀然變得虛弱:“來,好孩子,把手給我,拿好我送你的東西,日後不要再來見我了,免得被人發現。你隻要永永遠遠記住我的話便是,明白了嗎?”
月怡聽話地把手伸過去。
她不知道母親放了什麼東西在她手上,熱的,還會滴水,像兩顆小小的鵪鶉蛋。
月怡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她把東西拿出來一看,嚇得魂不附體,驚聲尖叫。
母親給了她一對眼珠子。
韓皇後靠在冷宮後麵,擠出最後一絲力氣說道:“記住,你是太子,你一定要登基。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盯著你,一直一直一直永生永世地盯著你,一時一刻也不會鬆懈!你走吧,從今以後都不要再來看我,直到你做了皇帝為止。如果我還活著……”
月怡在夢中昏倒過去。
她卻在現實中醒來。
聞洛拿著燭台站在旁邊,緊張地問:“公主,您怎麼了?”
月怡公主摸著胸口喘著粗氣,她的手一不小心放在枕頭上,卻摸到了濕噠噠的一片。
她在夢中哭了許久。
聞洛拿出帕子給月怡擦汗,問道:“公主做噩夢了?”
月怡公主臉色蒼白地點點頭,摸著枕頭上的一片淚痕,說:“本宮不過是做個噩夢,可那卻是皇兄親身經曆過的事情……”
那一雙血淋淋的眼珠子,聶延璋害怕卻又舍不得扔,便一直攥著回了寢宮。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捏著母親親手剜下的,熱乎的眼珠子,又背負了多麼深的恨意,一步一步踏著月色,走完那一條仿佛沒有儘頭的後宮甬道。
聞洛一聽便知道月怡公主夢到了什麼。
他站在帳子旁,舉著燭台一動不動,轉過身說:“公主睡吧,奴今夜守著您。”
月怡公主重新躺下來,瞪大眼睛看著帳頂。
她的眼睛好痛,好像被人剜下來一樣,可更痛的是她的心口,怎麼會這樣痛呢,痛得發瘋,痛得想殘忍地殺光所有人。
太子宮殿。
聶延璋在房中看折子,偶爾也提筆寫幾個字。
紅血絲像染布上的染料,一絲絲地爬上他的雙眼,眼瞼下,顯出淺淺的烏青。
陳福站在外麵,臉色頹喪。
他聽說,四皇子想納元若枝為側妃,卻不知該不該知會主子一聲。
太子寢宮的燈,這一整夜都不曾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