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景在平原地區八月的盛夏天聽起來簡直像天
方夜譚,可卻結結實實發生了。
三個人都沒睡好,井溶就從帳篷裡抬頭看天,卻見黑色天幕上萬千星辰分外璀璨,不由得出了神。
謝廣平也探出頭來,跟著瞅了兩眼,然後就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井溶沉默片刻,默默地挪開了半米遠。
謝廣平就嘟囔道:“跟你叔叔一樣,瞎講究!”
井溶很認真的說:“不是瞎講究,現在看來,你因為傍晚在河裡洗澡已經感冒了。我觀天象,淩晨時分必然會有一場大雨,也許會持續一天,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兩個人都病倒絕對很麻煩。”
“啊且!”謝廣平又打了個噴嚏,追問道,“所以
你還是嫌棄我唄?”
井溶毫不猶豫的點頭,乾脆就裹著毯子去了越野車裡,臨走前還非常堅定的丟下一個字,“是。”
他絕對不要跟病毒傳染源同處一個封閉空間!
差不多淩晨三點左右,外麵果然如井溶所言淅淅瀝瀝的下起來雨。
八月的雨來的又急又快,事先幾乎沒有一點征兆,並且迅速變成瓢潑之勢。
本就陰冷的氣息因為這場暴雨進一步加重,四麵八方無處不在的氣息形成一種令人不悅的壓迫感,構成五行小陣的石塊不斷發出細微的哢嚓聲,好像有什麼東西一直在試圖挪動它們,但幸運的是,井溶不是秦巒那個半吊子,陣法還是撐住了。
因為暴雨,八點多的時候天還陰沉沉的,同時陰沉的還有井溶的臉色。
謝廣平發燒了。
司機的說話聲混合著外麵劈裡啪啦的雨聲顯得有些模糊不清,越發叫人心煩意亂,“剛才我來叫謝師父吃飯,他已經燒起來了,我看他大腿上有兩道傷口好像化膿了。”
井溶擰著眉頭看了眼,讓司機給他打抗生素。
針紮下去的瞬間,謝廣平就迷迷糊糊的醒了,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我是不是要把自己克死了?”
井溶白了他一眼,皺眉道:“感染了,現有的抗生素未必管用,必須儘快回去。”
“屍毒?”
井溶搖搖頭,“我不太確定,得讓小師妹看看。”
反正是感染的很嚴重,超乎尋常的嚴重,也許是陰濕的天氣和不乾淨的河水加速了惡化,又或者本來就是在墓裡沾了什麼不潔淨的東西。
謝廣平掙紮著爬起來,狠狠喘了幾口氣,發現視線已經開始模糊,眼前一陣陣的冒金星,“那就走吧,彆因為我一個人耽擱了行程。”
頓了下又苦笑起來,“也不知道這次的報酬夠不夠付醫藥費的。”
井溶幫他打著傘,示意司機趕緊收拾東西,聞言淡淡道:“我聽了你的故事,這次的治療費用就當回報
了。”
謝廣平有氣無力的大笑幾聲,倒沒推脫,上了車之後竟還強撐著說:“那我可真是占便宜了,你知不知道,令師妹在圈兒裡有個雅號。”
井溶開車窗的動作一頓,果然問道:“什麼雅號?”
“顧一半。”
井溶猛地揚起眉毛,意思是為什麼。
謝廣平這會兒已經快要昏睡過去了,不過還是模模糊糊的說了:“她之前是不是在望燕台給王胖子看過病?不知怎麼就傳出來這樣的話,說她但凡出手必然要人一半家財…”
回去的路上,井溶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把這個綽號告訴小師妹,可想而知,她知道之後肯定要氣的哇哇叫,因為除了王胖子之外,她還真沒這麼黑過!
可偏偏隻有那一回,就給人抓了把柄,空擔了虛名,你說可氣不可氣?
他們拚命往回趕的時候,顧陌城正在跟蘇通討要報酬。
不管蘇渙到底能不能好,或者說究竟能恢複到什麼程度,顧陌城一定不會有所保留,所以早點晚點要報酬並沒有什麼實質上的區彆。
甚至她還非常善解人意的解釋說,早點提出條件的話,還能給蘇通他們多些時間準備,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聽了這話後,蘇通和周婉的表情都不大好,不過還是咬牙答應了。
不過話說回來,您到底想乾什麼呀,還至於弄成手忙腳亂的?!
“我不要錢,”顧陌城乾脆道,“聽說你們蘇家也有幾個古董鋪子,不介意帶我們去瞧瞧吧?”
兩人登時聞言色變。
這確實不要錢,可比要錢更可怕!
但事到如今,自己的兒子還得指望人家施以援手,哪怕就是被趁火打劫呢,他們也隻好捏著鼻子認了。
往倉庫去的路上,顧陌城難掩興奮,又拉著秦巒小聲道:“師父,等會兒您可要擦亮眼睛!幫我一塊掌
掌眼!”
她對古董了解不多,除非是真有曆史由來的,能窺得一二之外,其餘的也就跟個門外漢沒什麼分彆了。
可秦巒不同,饒是他不是多麼沉迷於奢侈享樂,但畢竟出身擺在那兒,去過不少拍賣會,又熱愛傳統文化,還曾跟著老師見識過許多,也算大半個行家了,等閒贗品根本糊弄不到他。
秦巒巴不得天天聽到這樣的請求,當下也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雙眼放光道:“沒問題!”
這對話落到前頭帶路的蘇通耳朵裡,隻覺得嘴裡發苦,好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麵對闖入家門的強盜而不得不退讓…
他有種強烈的不祥預感!
雖然都是做古董生意的,但蘇家和望燕台胡家的經營範圍顯然大有不同。
胡家,也就是目前胡雲的鋪子裡大多是珠寶首飾、家居用品、文房四寶、陳設擺件之類日常物件,可蘇家的倉庫裡,卻以金石玉器、兵器樂器、人偶塑像等為主,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很陰森。
顧陌城和秦巒先就對視一眼,顯然已經猜到真相。
胡雲鋪子裡的東西給人的感覺要麼清新淡雅,要麼富麗堂皇,要麼溫柔恬靜,反正就是很正麵的那種,因為它們來的就正!
但眼前擺著的這些,說白了,來曆隻有一個:陪葬品!
而陪葬品這種東西,等閒人家是根本接觸不到的,現存於世的要麼在各地博物館裡,要麼…就在盜墓賊手裡,就算民間有的也絕不可能是正經渠道來的。
蘇通一邊開燈一邊滿臉肉疼的說:“我們真的很有誠意了,這兒除了我們家裡人,一個外人也沒踏進來一步的!”
師徒兩個沒接話,秦巒帶著顧陌城轉了一圈,過足了癮頭,忽然石破天驚的問了句,“蘇老板,我記得您之前說過,蘇家祖宗有訓,叫什麼三不沾,其中一條就是掘墳盜墓不沾,不知我記錯了嗎?”
數量如此龐大的陪葬品,要說蘇家全然無辜,這些全是偶然碰巧了收上來的,那真是三歲孩子都不信。
“當然沒…”蘇通本能的說,可話沒說完就僵住了,一張臉紅一陣白一陣,額頭上也開始沁出細細密密
的汗珠,顯然是領會了秦巒的言外之意。
“您放心,”打一棍子再給個甜棗,這一套秦巒做的挺熟練,“我們師徒幾個也沒那麼多管閒事的心,剛才那話您就當我沒說,自然也沒聽見。”
說著,他就帶著顧陌城溜溜達達轉悠開了,好像沒看見旁邊蘇通複雜的眼神。
這麼多藏品,怎麼可能沒錢!
看來胡雲對自己這個表親家裡也並不多麼了解,並不是蘇家窮的拿不出錢,而是因為政策縮緊,人家隻好偷著發財。
蘇通緊張的吞了吞口水,一雙拳頭攥緊了鬆開,鬆開了又攥緊,最後卻隻得頹然放下。
有那麼一瞬間,他是真的起了殺心的。
這事兒一旦被捅出去,不光會砸了蘇家幾代辛苦經營的招牌和名聲,恐怕他們一家三口也免不了牢獄之災,到時候就真的全完了。
但他不敢賭。
兒子還在床上躺著,生死未卜,一切都得指望這幾個人。
況且就目前了解的情況來看,這師徒兩個遠不是表麵看著的那麼文弱,一旦動起手來,蘇通覺得以一敵二的自己贏的概率微乎其微。
而秦巒和顧陌城試圖瞧著肆無忌憚,可實際上也一直繃著弦,等到這會兒蘇通確定放棄之後,才算真正可以全神貫注的研究藏品了。
雖然是陪葬品,但並不是所有的陪葬品都是邪氣的,因為很多墓主人一輩子順風順水,或是死的時候沒有怨恨,這種情況下出來的陪葬品除了表麵一點陰森之氣之外,跟普通的古董也沒什麼區彆了。
現在的秦巒和顧陌城就好像在逛商場,而且是那種開業大酬賓,免費拿不要錢的逛,一邊看一邊嘖嘖稱奇一邊熱烈討論:
“哇,師父,這方天畫戟好神氣啊!”
“要了要了,你師兄正叫人修正宅子呢,回頭就用它鎮宅!”
蘇通腿一軟,一口老血幾乎噴出來。
那柄方天畫戟是漢代一位名將的兵器,正氣浩然,
等閒宵小陰邪根本不敢靠近,絕對是鎮宅的上上佳品。幾個月前有個土豪跟他開價八千萬,他都沒舍得買,還打算趁中秋搞一次會員競拍來著…
“哇啊啊,師父,我第一次見到象牙材質的連瓶,真好看呀!”
“要了要了,回頭給你放在臥室裡,一邊插花一邊插葉子,絕對好看!”
蘇通腦中嗡嗡作響,已經不敢去想那套魚戲蓮象牙連瓶價值幾何。
“呀,這個硯台很不錯啊,給師兄用吧。”
“你說了算。”
“咦,還有個玉枕呢,師父你”
“不要不要,死人枕過的,臟死了!”
蘇通:“…”我可去你媽的吧!
眼見著這對師徒儼然已經把自家倉庫當成了後院,蘇通一顆心痛的都麻木了。
他甚至忍不住想,哪怕就是兒子救回來了,回頭自家急劇縮水的庫存還能支撐得起生意嗎?
就這麼會兒功夫,秦巒已經又非常有眼光的給顧陌城挑了一個唐纏枝牡丹鏤空平衡銀球香囊熏屋子,給井溶挑了一串羊脂玉手串,給自己要了兩個鬼工球。
倉庫裡足足有五個鬼工球,都工工整整的擺在一個玻璃櫃裡,材質從木頭到象牙、玉料應有儘有,層數也從三層到二十五層不等,花樣精美,做工精細,當
真叫人愛不釋手。
秦巒十分糾結,跟挑大白菜一樣看了又看,拿起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來,口中喃喃自語道:“唉,這個年代久遠些,更有意義,但層數太少,紋樣我也不大喜歡;這個倒是足足二十多層,可已經是清末,價值反而不如宋代的…”
蘇通血紅著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恨不得他哪個都看不上眼,然後空著手出去,再也彆回來。
隻是理想很美好,現實很殘酷,秦巒猶豫不決的直接結果就是,他足足挑了三個!
秦巒十分豪爽的塞了元代八層的給顧陌城,還很細心的解說道:“這個是百花圖,寓意很好,給你玩。那個雖然隻有七層,做工和花樣也簡單些,但是更適合你師兄,就給溶溶。我就要這個明末的吧。”
說完,還特彆理直氣壯的對蘇通道:“唉,我真是太佩服我自己了,麵對這麼多奇珍異寶竟然還能守得住本心,放心,雖然我兩個可憐的徒弟為了救你兒子嘔心瀝血,一個到現在還冒著天大的風險在外奔波,一個缺了的不知多少年才能補回來,但我們都不是貪心的人。”
蘇通就恨不得撲上去掐死他。
什麼叫嘔心瀝血,還又缺又虛的,我看你這個女徒弟剛才扛著方天畫戟的架勢真是壯如牛!
還不貪心,這還叫不貪心?!你們挑走的那些東西都快夠開一個小型展覽室了,還不貪心?!
就在蘇通在理智和情感之間不斷徘徊的時候,一陣電話鈴聲簡直如同天籟,及時打斷了這對老少強盜般
的清掃行徑。
就見顧陌城接完電話之後就表情凝重地說:“師父,蘇老板,我們得趕緊回去,謝師父受傷了,情況不太妙。”
不等秦巒給出反應,蘇通已經點頭如啄米道:“是呀是呀,我們趕緊回去看看吧,想必謝師父傷的一定很重,我們真的不能見死不救的。”
秦巒似笑非笑的瞅了他一眼,竟真的示意顧陌城跟他走,還不忘囑咐蘇通趕緊叫人將剛才他們挑好的東西都包起來,立刻送到蘇子市城郊的濕地彆墅去。
蘇通咬牙切齒的答應了,一顆心簡直千瘡百孔。
不過好在地獄一般的折磨已經結束。
他趕緊往外走,趕緊鎖門,生怕再有什麼變故。可恰恰就在這個時候,變生肘腋!
就見已經走出去的秦巒忽然又轉過身來,右臂如一柄鋒利的標槍一樣狠狠紮向倉庫裡貼牆放著的一整套十八件青銅編鐘方向,石破天驚道:“對了,忘了說,正巧我們可能會有一個大客廳,大家都在客廳裡放鋼琴,我們也跟風隨大溜未免太過俗氣,果然還是老祖宗的東西好,就是大氣,咱就放編鐘吧!”
蘇通終於沒忍住,順著防盜門一尺多厚的門框就滑倒在地,雙腿酸軟,頭腦發昏,再也站不起來了。
強盜,真的是強盜!
短短十幾分鐘,他們家幾代人攢的精品就去了三分之二!
看來這位顧大師還真是如傳言中的言出必行不說假話,說讓他們傾家蕩產,還真就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