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明宮已成一片白地。
遍地都是灰燼,遠處、近處有十幾朵小火苗仍在不停的往上躥,一旦有一陣風吹過來,這十幾朵小火苗會瞬間變成幾十朵、幾百朵。
未及走近,就能感覺到一股股燒炙的熱浪。在仿佛是門窗的地方,總能看到幾具焦黑的屍體,它們四肢不全,缺頭少肩,無不伸手向天。
漫天飛舞的白灰嗆得人嗓子癢癢,馮瑄以袖掩住口鼻,跑到馮丙身後,扶住他說:“四叔……”
馮丙的臉上是一片空白,馮瑄積了滿肚子的話都不翼而飛了,隻能乾巴巴的說了一句:“不是三叔乾的。”
過了許久,久到他都以為馮丙不相信,他在家中喊出的話並非一時氣憤,而是真的這麼想。他焦慮起來,這時聽到馮丙說:“我知道。”
他怎麼會不了解馮營?少年時的雄心壯誌在一日日的困局中早就變成了身上的枷鎖,讓他一日比一日更守舊,更不自信——總覺得再看一看才會更有把握,等一等會有更好的機會。
他變成了他在年少時最討厭最看不起的那種人,枯費時光,一事無成。
隻是他恨!恨這天地!恨魯國!恨大王!恨馮營!
他甩開馮瑄的手,走進了火場。
不遠處很快跑來幾個宮中侍衛,其中一人正是馮家送進宮來的,他認出馮瑄和馮丙,連忙上前道:“四叔休急,有救出來的人!”
馮丙心中突然升起希望來!他撲過來抓住此人:“在哪裡?帶我去!!”
侍衛領著他們邊走邊說,“起火時就有不少宮女逃出來了,大多都逃掉了摘星樓。”他往樓那裡遙遙一指,“昨晚將軍還帶我們過去了,隻是不敢冒犯公主就回來了。殿裡的門窗都是鎖緊的,大概有一兩扇是開著的吧,那些人就是從那些門窗裡逃出來的。後來火把門窗都燒沒了,就又跑出來了幾日。隻是……”他畏懼的看了眼馮丙。
隻是猶如火人。
馮丙現在什麼都想不到,他隻想趕緊去看逃出來的人中有沒有半子!
逃出來的人被暫時安放在了啟和殿,它是位於金潞宮與承華宮之間的小殿,隻有十幾個房間,以前用來給王後到金潞宮之前暫作休息整理之用,後來就淪為了倉庫。朝午之亂時,這裡被搶劫一空,現在連門窗都沒有,隻用一些帳幔掛在門窗上,充作遮擋。
站在殿外,能聽到裡麵此起彼伏的呻-吟聲和斷斷續續的哭聲。
馮丙手足俱顫,僵立在門前,不敢親手去掀起門前帳幔。馮瑄見此,欲替他先進去,不料他一動,馮丙也動了,搶先一步闖了進去。
殿中的慘狀遠超眾人的想像。
左邊是蜷縮在地上像屍體一樣的人,他們都還活著,卻已看不出男女。看到有人進來都嚇得直抖,想躲卻動都動不了。右邊則是真正的屍體,活人與死人同在一個殿內,連馮瑄都覺得太可怕了。
但外殿的人一看就能認出全是下人。
馮丙平靜了一下,向裡闖去。
在夾道裡就能聞到藥湯的苦味,可見這裡是有藥的。馮瑄鬆了口氣,想必半子和阿喬都逃出來了吧?
但進去後,擺在靠近門的地方的卻是五具屍首,他們隻草草蓋住了臉,俱身形嬌小,一看就是女子。
在宮殿深處,傳來了哭泣聲和輕輕的勸慰聲:“阿喬,快喝藥吧。”
“喝了藥就好了。”
馮丙和馮瑄趕緊往那裡走,聽到裡麵一個沙啞的女聲艱難的說:“給半子喝,她還好嗎?”
馮丙的心狂跳起來,張口就喊:“半子!爹來了!爹來了!”
馮瑄卻聽到了侍女偷偷的哭泣,欲蓋彌彰的說:“她、她在睡,一會兒再讓她喝。”
馮瑄突然不敢進去了,可他卻聽到馮丙驚喜的呼喊:“半子!半子!快轉過頭來讓爹看看!”
馮瑄驚疑不定,走進去一看,見馮丙正蹲在一個蒙頭蓋臉的女子麵前,臉上又是笑,又是淚,不停的哄道:“半子不怕,讓爹爹看看你好不好,家裡有藥,不管傷成什麼樣,都能治好!”
侍女們個個也燒得毫無人色,不少人手臉脖子都帶傷,頭發也都燒毀了。她們跪在一旁瑟瑟發抖,他掃了一眼,見都是些年輕的侍女,沒看到姑嬤。他蹲下問一個侍女,“姑嬤怎麼不在?”
侍女滿臉是淚,抖著手往外指。
想起殿門前蓋著臉的幾具屍首,馮瑄在心中歎了口氣,輕聲道:“家裡必定會好好安葬她們的。”
侍女趴在地上,既要哭,又不敢出聲。
馮瑄看馮丙還在哄那個女人,奇怪的是那個女子在馮丙進來後既不肯讓他看臉,也不敢再出聲。
他小聲問侍女:“那是……誰?”
侍女抖得更厲害,輕輕做了個口型:阿喬。
馮瑄閉一閉眼,再問,聲音就發顫了,“半子呢?”
侍女瘋狂的搖頭,哽咽著說:“她、她為了救阿喬,把阿喬推出去,她沒能出來……”這似乎給她的刺激太大了,說完後,這個侍女就伏地痛哭起來。
哭聲終於喚回了馮丙的視線,他見哄不回“半子”,就起身道:“爹爹回去給你找醫生,找藥……你好好在這裡等著……”他轉了半圈,“這裡不能住,爹爹給你另找一個宮先住著。”
他對馮瑄交待道:“你在這裡好好陪著你妹妹!知不知道?”
馮瑄複雜的看著馮丙,看他不似剛進宮來時的失魂落魄,到底沒有說出真相,點點頭,“四叔就放心吧。”
馮丙匆匆走了。
馮瑄此時才來到馮喬身邊,馮喬轉了過來,雖然仍然用布蓋住頭臉,她沙啞的說:“你來了。”她咳了兩聲,用旁邊的杯子潤了潤喉,他看到杯子裡有血絲。
馮瑄沒有問彆的,反倒先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四叔怎麼會把你認成是半子?”
馮喬摸了下身上披著的衣服,“這是半子的……”她說,“昨晚,半子突然跑過來,身上都是血,她把衣服披到我身上,什麼也不讓我拿,隻讓我快跑,她說阿燕放了火……我們跑出來,見回廊上已經是一片火海……阿燕把桐油澆在了回廊上。我們退回去,不得不緊閉殿門,免得火燒進來。但火還是漸漸燒起來了……”
她劇烈的咳了起來,噴出了血沫,馮瑄連忙扶住她,把水遞給她,“你不要說了,讓她們說。”
另一個侍女接著道,“然後、然後我們就在宮中四處躲火,火越來越大,到處都是。我們隻能關上所有門窗,可這還是沒有用。”
“沒有人來。”第三個侍女悲痛道,“半子說夜裡一起火,肯定很快就會被人發現,隻要燒得大了,就會有人來救。我們就一直等……”
可是不管怎麼等都沒有人來。
“其他人都跑了,我們叫人,沒有人答應。”她們能看到隔著火海無數人逃走的身影,她們隔著門窗大喊,可是最多有人回頭看一眼,又很快匆匆逃走。
火越燒越大,半子說她們隻能衝出去了,害怕被火燒到,很多人都用衣服包住頭臉,在身上裹了一層又一層。她們找了一處看起來火勢不重的地方,用條案撞開門想往外衝,不料開門時,火一下子變大了,往門裡燒來,在門前的幾個人被火燒到,驚惶害怕,慌不擇路的跑了,她們都是悶頭悶腦向外衝,大家都失散了,隻知道往前跑,往沒火的地方跑。
最後隻剩了她們幾個,更多的人都不知跑到了哪裡,不知道是不是逃了出去……
馮喬平靜的說,“我這個樣子也不能再留在宮裡了,等我出去後就離開家,半子葬在哪裡,我就守在那裡。”
馮瑄說:“能找來藥……”
“什麼藥也治不了我。”馮喬說,她揭開麻布,露出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五官,全都是紅紅白白的傷口。馮瑄心如刀絞,“阿喬……阿喬……”
馮喬說:“當時有火落在了我的頭上。”她整個頭都著了火,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如果不是姑嬤和半子拉著她,她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姑嬤死了,半子也死了。”馮喬燒得不得不閉起來的眼睛裡滑出一滴淚,“我活著乾什麼呢?除了用餘生替她們的來生祝禱,我還能做什麼?”
馮瑄看了眼周圍,對她說:“阿喬,有件事,非你不可,也隻能由你去做。”
馮喬驚異道:“什麼?”
“做半子。”馮瑄道。
其他侍女也聽到了,驚慌的交換了個視線後,不由自主的縮在一起,恐懼的望著馮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