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沒有走進來過。
所以他也不知道,原來這裡竟然是這麼的空曠。
侍人推開所有的門,陽光第一次照了進來,眼前的宮殿就像它的名字一樣,“鬼殿”。
這裡所有的東西上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帳幔破破爛爛的掛著,到處都是蛛網。殿內什麼也沒有。沒有床榻案幾,沒有瑞獸吉芝,沒有侍人侍女,也沒有童兒役者。
好像這裡就是一個空屋。
薑元站在門前,不見有人來迎接,也聽不到什麼動靜,懷疑的看向蔣後。
這裡真的有人嗎?
蔣後先走了進去,等她帶著的人都走過去了,侍人看了好幾眼薑元,沒有催促,但也覺得奇怪:大王為何不進去?
不過他往裡看了一眼,打了個哆嗦:這哪裡像是人住的地方?聽說這裡住的還是玉腕夫人呢,大王特意賜下離金潞宮這麼近的宮殿,他還以為這裡一定是大王珍惜、心愛之地……結果竟是這麼個鬼樣子!
玉腕夫人真的住這裡?不是騙人的吧?
薑元慢吞吞的邁步進去了。
一走進去,灰塵就撲鼻而來。薑元嗆了幾聲,以袖掩麵,跟在他身後進來的人也都是一個樣子。等他們都進去後,侍人把門再全都關上,守在門前,在台階下,侍衛也把這裡圍了起來。
他們倒不是防備裡麵的人,而是防著外麵的人衝進來——
越往裡走,就越來越有人氣了。
薑元鬆了口氣,原來隻有外麵的主殿才無人打掃,從主殿出來後,夾道上已經看不見灰塵了,就是沒有點火炬,四周都昏昏暗暗的。
內殿同樣很乾淨,是一種家徒四壁的乾淨。殿中沒有任何一件擺設器物,空蕩蕩的就是個空殿。
在這裡,可以聞到內室傳來的絲絲縷縷的香味。
薑元笑著想,馮喬在這種境地下,仍不忘燃香,可見她的日子也不算太難過。一個不肯放下架子的人,通常都是很好商量的。聽蔣後說,她跑出來後心心念念的竟然不是馮家,不是他,而是懷了孩子的阿默。
這樣的女人……
他搖搖頭,走進去,驚訝的發現內室有火炬。
雖然很小,還放在四麵牆壁上,但也足以讓他看清坐在榻上的馮喬是什麼模樣。
她穿著深青色的深衣,端正美麗,她端坐在那裡,身邊的香爐嫋嫋散出青煙,就算她在臉上蒙了一層又一層紗,也美得像一幅壁畫。
蔣後坐在她對麵,聽到他進來的聲音,她為難的轉過頭來,望了他一眼,然後微帶委屈的退後了。
薑元走上前,深情中帶著一點受傷的輕聲喊:“阿喬?你是阿喬嗎?”
這個包住頭臉的女人是不是馮喬,他不知道。因為他根本不記得馮喬長什麼樣了,就算是以前,他對她的印象也從來都不夠深。何況半子他都快忘光了。
“阿喬,阿喬,你對孤說一句話。”
“阿喬,你為什麼要騙孤呢?”
薑元再三呼喚,這個女人都沒說一句話。
蔣後看了一會兒,插話道:“馮夫人,看到大王這樣,你仍不動心嗎?大王在聽說你的事之後,他一點也不相信我!”她露出憤怒的表情,“大王一直到剛才還都認為是我說謊!認為是我在汙蔑你!馮喬,你當著大王的麵,你還忍心繼續說謊嗎?你這樣,還算是馮家女嗎?你的父親,難道不會為你羞恥嗎?”
“王後!!”薑元憤怒的喝止她,“不許無禮!到現在孤也隻是聽你說而已!未必你說的就是真的!孤知道阿喬是個什麼樣的人!孤知道半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孤……孤……”
他轉頭對馮喬再次呼喚道,“阿喬,阿喬,你對孤說一句話,一句話就行了!阿喬!”
馮喬動了一下,轉向薑元,緩緩的拜了下去。
薑元驚喜的雙眼含淚:“阿喬!阿喬!”他忍不住走上前去,想抱住馮喬。
馮喬避開他,開口了:
“我不敢見大王。”
“阿喬!!”薑元聽到聲音才確信這真的是馮喬,他又喊了幾聲,淚水縱橫道:“阿喬,為何不對孤說實話!當時聽到你死了,孤就像自己也死了一樣的難過!”
馮喬再拜下去,薑元來扶,她也不肯把頭抬起來,輕輕磕頭說:“我這個樣子,怎麼敢讓大王看呢?”
“不管你是什麼樣,你都是阿喬!”薑元大聲說!
馮喬似乎很受觸動,捂住嘴,輕輕哭泣起來,她不敢哭出聲,聲音都是咽在喉嚨裡的。
半晌,她努力平靜下來,抬起頭說,“大王這樣的深情,我無法承受。”她轉向蔣後,“我犯下大錯。”
薑元溫柔道,“不要害怕,有孤在。不管阿喬犯了什麼錯,都是孤的阿喬,孤絕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你一分!”他這麼說著,仿佛是故意的,看向蔣後,“王後,你聽到孤說什麼了嗎?”
蔣後意正言辭道:“我聽到了。但是,大王,我宮中死去的侍女怎麼辦?那可都是她殺的!”她筆直的指向馮喬。
薑元也轉頭看馮喬,期待的說:“阿喬,你說,隻要是你說的,孤都信!孤絕不會聽信彆人的一麵之辭!”
馮喬愣了一下。
死人了?
不對,她當時隻要她們嚇唬人。當時時間不夠,而且她們跑到外麵去,其實更害怕,隻要造成騷動,把承華宮的人驚散,給她足夠的時間把蔣後帶過來就行了。
不管那些侍女是誰殺的,都跟她無關。
“不是我。”馮喬說。
薑元立刻道:“阿喬說不是,那就一定不是!”他轉頭對蔣後擺擺手,“王後回去吧!”
蔣後爭道,“大王!大王怎麼能隻聽她說就相信了呢?當天明明是她帶人到承華宮搗亂!我的侍女當時都被她的人給抓走了!她們還抓走了我!就是把我帶到這裡來的!她們還抓走了大王宮裡的侍女不是嗎?”她盯著馮喬,“你敢對天起誓,我說的事,你都沒做嗎!!”
薑元再次看向馮喬,“阿喬,你說。”
馮喬緩緩點頭,“這些事,確實都是我做的。”
蔣後得意道,“大王你聽!她都承認了!”
“可是,”馮喬轉向薑元,“我沒有殺人。我的侍女也沒有人這麼做,這些人怎麼死的,還是問王後吧。”
蔣後怒道:“難道你是說,這些人都是我殺的嗎!我為什麼要殺我自己的侍女?難道你以為,我還會怕現在的你嗎?你以為你真的是玉腕夫人嗎?裝自己的妹妹裝久了,就真以為當初大王的寵愛是給你的嗎?我如果真想害你,根本不用殺我自己的侍女!你也未免太小看我,小看蔣家了!你可知我哥哥是樊城太守?你可知我去世的父親是……”
“好了!!!”薑元大喝,怒視蔣後,“孤聽夠了!孤知道王後是蔣家女,你兄長的太守還是孤給的!孤早就後悔了!!”他對著蔣後嫌棄的揮手:“快滾快滾!孤不想看到你!”
蔣後大叫:“大王為了這個鬼女趕我走嗎?”她指著馮喬,看到馮喬因為這句話而劇烈顫抖了一下。
薑元更是怒極,他一腳踢翻了眼前的香爐,香灰瞬間灑了一地,幾點火星撲出來,馮喬看到後尖叫一聲,轉身撲倒在榻上渾身發抖。
比剛才濃上幾倍的香氣散發出來,帶有一股似有若無的藥味。
蔣後被這香氣一衝,胸口就有些悶堵,她立刻把口鼻捂住!起身直退,不料馮喬猛得撲上來抓住她不放!兩人就此撲倒在地。
薑元也有些發昏,剛才站起來的猛了?還是……
這時憐奴捂住口鼻衝進來,抓住他就往外跑。蔣後看了眼憐奴,想求救,但憐奴一眼都不看她,隻顧拉著薑元跑。
薑元更是理都不理她。
“彆看了,跟我一起死吧。”馮喬趴在她耳邊說。
蔣後從懷中抽出短匕,照馮喬背上紮去,一刀,一刀,又一刀。但馮喬隻是死死抱住蔣後,完全不管她背上被紮了幾刀。
藥氣越來越濃了,吸一口,整個喉嚨和鼻腔都辣嗆起來。
“是什麼……”蔣後咳了兩聲,喉口一甜,“至少讓我死個明白。”
馮喬輕輕道:“你現在不會死……”她已經快喘不過來氣了,“你隻會……慢慢的死……不會死這麼快……”
蔣後想到這香爐是在他們來之前就點上的,她聞了多久,馮喬隻會比她聞得更久。
“為什麼?你這算是在幫我?”蔣後咽下一口腥甜,把口鼻埋在馮喬衣服上,結果她的衣服上也早就浸滿了香氣。
“是嗎?”馮喬在麵紗底下露出個笑,血漸漸從麵紗裡透出來,她吐血了。
蔣後:“到底是什麼?”
“砒-霜。”馮喬笑著說。
這個蔣後也知道,將砒-霜和香料混合,製成香丸,放在香爐裡,香丸燃燒以後,人聞到香氣,也會中砒-霜毒。
砒-霜喝下還可以催吐,吸到肚子裡,卻無藥可治。
蔣後點點頭,“謝謝你讓我死得明白。”
馮喬漸漸無力了,她能感覺到身上的溫暖一點點的流出去,這讓她感覺格外的平靜,從未有過的平靜。從她十歲以後……就再也沒有得到過的平靜……
啊……一切都結束了……
蔣後發現馮喬沒有呼吸了,想推開她,但她到死都緊緊抓住她,她現在沉得像一座山一樣壓在她身上。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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