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馮營上蓮花台“請罪”之後,龔香就開始在家裡孵蛋。
他年輕,不能病得七死八活,文伯也不許他再裝病,怕裝來裝去裝成真的了,晦氣。他就讓人去蓮花台說了一聲,道有舊友來訪,他要專心待友。
聽到馮營帶著其他家人走了,馮瑄被大王帶回來了,阿悟就問他:“你什麼時候回去看看?”
“我現在回去乾嘛?”龔香冷笑,“給馮玉郎當陪襯嗎?”
阿悟道:“馮玉郎和蔣龍都當過你的陪襯,風水輪流轉,現在隻是輪到你而已。”
這幾年在蓮花台的蔣、龔、馮三家中,大王隻對著龔香“四海、四海”叫得親熱。
“以後就沒我的事了。”龔香長歎一聲,“我還是不如馮家狠啊。”
他當年能把自己的麵子扔在地上踩,哪怕百年之後未必有人記得薑元這個大王,卻絕對有人記得他這個幸臣——把朝午王已經下葬的屍首再給挖出來。
但他怎麼樣也不敢把龔家給扔在地上踩。對他做的事,日後龔家後人多罵罵他就洗清了。
但馮瑄不一樣。現在,等於整個馮家都給馮瑄做了踏腳石。
大王一定樂歪了,蓮花台八姓,這些對他來說就像是在扇他這個出身不夠光彩的大王的耳光。他巴不得蓮花台八姓全死絕了,他再造個新的蓮花台八姓、九姓、十姓,這些新的家族會忠心不二的聚攏在他周圍,為他保駕護航。
阿乳拉著牛車,牛車上是柴米油鹽,在他身後還有兩架牛車。他走到一個嶄新的大門前,門裡的小童兒跑出來說,“叔叔回來了,快進來!”
“大門送來了?”阿乳上下打量著這新大門,門前沒有瑞獸,任人一看,都不會認出這裡住的是誰。
小童說:“叔叔出去沒多久就送來了!”
阿乳往裡走,小童蹦到牛車上,踢踢牛的屁股,熟練的趕著牛往後走,他招呼著身後的車:“這邊!走這邊!”
阿乳撣了撣衣角的灰,走了進去。
這是一個很不起眼的房子,位於摘星路上——當年田家舊宅之一。
蓮花台八姓當時就是圍著蓮花台住的。田宅所在的這條路上兩邊都是田家舊宅,田家繁衍幾百年,除了自家兒孫,更多的是依附而來的姓氏,也有改姓田的人。後來田家傾覆,住在這裡的人一夜之間就搬空了,留下了一座座空屋。
摘星宮坐落在田家主宅,周圍兩邊的舊房子一些殘破不堪的都推倒了,剩下的被一些商人出錢建好——他們雖然不能住,但總有樂城人想有一個離公主近一點的房子。這幾年來,這裡的房子也都有了新的主人。
馮瑄做主把新家安在這裡,也是想要借一借公主的勢。樂城人都知道,摘星路附近是不會有壞人的,薑將軍的人時常在這一帶巡視,碰上一個無故逗留的都要按住查問。公主還令人修整路麵,因為常有商人趕著大車到摘星宮來求見,壓壞路麵,給行人帶來不便。更彆提摘星宮附近的太平缸。
自從住到這裡來之後,阿乳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好地方。
既安靜,又安全,玉郎和阿丙從這裡進宮也很方便。
除了這裡……實在是配不上馮瑄和馮丙之外。
大門後的庭院隻有幾棵新植的幼樹,細弱歪斜,阿乳在心中記下改日一定要讓花匠來把這樹給重新植一遍,不然回頭長出一排歪樹來,不是好氣象。
穿過寂寥的前庭,走過二門,映出眼簾的是一大片光禿禿的地,凸凹不平,有些地方還有雨後積下的臭水,幾隻蜻蜓銜尾停在那裡。
前庭至少還有幾棵樹,到這裡就隻剩下野草了,牆角、階前躥到一人多高的馬草生得鬱鬱蔥蔥,他記得家裡養馬的人來的時候看到這個喜得說:“回頭把它割了,洗乾淨給馬吃!”
他搖搖頭,從門裡進去,馮瑄和馮賓正坐在室內,兩人身邊都是幾大箱的竹簡。
馮賓看到他,指著裡麵說,“阿丙有些累著了,我讓他去睡了。”
阿乳點點頭,說:“米麵都買回來了,這裡買東西很方便,要什麼都有,我還以為要花些功夫,不料這一次就全辦齊了。一聽說住在摘星路,很多商販都很熱情。”
馮賓笑著搖搖頭。
這都是托公主的福氣。
阿乳進去看馮丙,馮賓等他進去,才對馮瑄說:“讓阿穀去見一見公主吧?”
風水輪流轉。現在馮家隻剩下他們三個小兵,剛好,兩個在大王身邊,他是個裙帶官。
沒想到這把年紀了,還要靠老婆吃飯。
馮賓自覺這輩子他算是值了,生個兒子長得好,現在看他也不比兒子差。
馮瑄也已經意會到他們和公主的角色已經翻轉過來了,點頭道:“那我明日就奉母親進去。”
馮賓對薑穀的感情不說深,但也不算淺薄,他微笑點頭,提醒馮瑄,“你母親膽子小,明天若是有人說難聽話,你注意些。”
馮瑄都答應下來。
這時後麵傳來小孩子的哭叫聲,馮賓年老腿腳慢,馮瑄已經站起來了,“我去看弟弟,爹你不用急。”
馮賓與薑穀去年剛生了個兒子,模樣倒與馮瑄有七分像,長得粉雕玉琢,機靈可愛——脾氣也很差。這孩子出生的時候好,那時馮家內憂外患,沒人笑得出來,可小孩子哪裡懂得看人臉色?他一落地就是個夜哭郎,每一天晚上都把馮家全家給吵得睡不成,偏偏不知是不是馮賓抱多了,他不認娘,就認爹,薑穀抱著哄沒用,隻能馮賓來哄,馮賓被他折騰得沒日沒夜的抱著,有時坐著都能睡得打呼嚕,懷裡抱著孩子還不忘顛顛。
馮瑄見此,也伸手幫忙,結果這孩子竟然不排斥,馮瑄抱也行。馮賓立刻溜之大吉。
但馮瑄要去蓮花台啊,隻能再托給彆人。於是這個家裡的人就沒有沒抱過他的,有一次馮甲故意把孩子塞到剛回來的馮丙手裡,自己溜了,還不讓彆人去替他。結果馮丙就在那個廊下,抱了一下午的孩子,坐著一動不動。
馮甲就悄悄對馮瑄說:“這不挺好的?沒摔了就行。”
馮丙跟家裡還是一日日的遠了。馮喬在宮中假扮半子,馮丙一開始沒發現,可馮喬不肯見他,不肯說話,馮丙再怎麼樣也不可能不懷疑。不知是不是為了騙自己,他也沒說破,還是不停的往宮裡送東西。後來馮喬不肯收了,他才不送了。
這次馮喬事發,馮瑄最擔心的就是馮丙。
但他趕到內室,卻見馮丙正熟練的哄著孩子,阿乳正拿著尿布準備給孩子包上,看到他就抱怨說:“聽到哭就起來要過來。”
馮瑄過去說:“四叔,給我吧。”
馮丙不跟馮瑄說話,也不看馮瑄,把孩子給馮瑄,也不留戀,轉身就走。阿乳幫馮瑄給孩子換了尿布後才離開。
馮瑄抱著弟弟輕車熟路的顛啊顛的,問奶娘:“四叔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奶娘也是馮家侍女,她就對彆人說過帶這個孩子最輕鬆了,除了喂奶、洗尿布,彆的都用不上她,抱孩子哄孩子都是馮家男人的事。
她把臟尿布拾到盆裡,說:“娃娃剛哭就來了,我還準備去喊你們呢。”
馮瑄抱了一會兒,弟弟就破泣為笑,張著一雙和他極為神似的大眼睛好奇的四處張望,剛搬到新家來,他還不認識這裡,這兩天每天睜眼都是這副神情。
馮瑄知道現在敢放下他就會哭得更厲害,隻好抱著回去。
馮賓看到大兒子抱著小兒子進來,樂道:“你抱著他就行了!我來整書!”說罷頭也不抬,生怕馮瑄把小兒子給他。
他倒不是不喜歡小兒子,長得那麼好,怎麼會不喜歡?但讓他這把年紀的人再抱著沉得像個鐵疙瘩的孩子,他是真抱不動了。
比起抱兒子,他寧可抱一車竹簡。
馮瑄說:“爹爹,弟弟到現在都沒取名字,明天去,我想可以把弟弟抱去給公主看一看。那就不能不能取名了。”
馮賓點頭,跟著就發愁,“起個什麼名呢?”如果沒有意外,他這輩子也就這兩個兒子了,小兒子的名字一定要取個好的。何況當初馮瑄過的是什麼日子?這個小兒子注定日後比不上馮瑄,他就覺得有些愧疚,更想在名字上好好的彌補。所以從出生到現在一年了,也沒起個讓他滿意的名字。
馮瑄小聲說:“我想,不如讓四叔來取……”
馮賓一怔,“……你是想讓你四叔過繼這個孩子?”倒不是他舍不得,但是這個孩子做他的兒子,比做馮丙的兒子要好得多。他有馮瑄啊,日後馮家要看馮瑄的。小兒子是跟馮瑄當親兄弟好,還是當堂兄弟好?這顯而易見。
馮賓再三思量還是搖了搖頭,“不行。馮喬的事,並不是你的錯。半子的死誰也沒想到。”馮瑄當時是衝動了,但絕對比當年馮丙當場發現半子死在大火裡更好。現在馮家的人心還是在一塊的,如果是當年,馮丙立刻就會和馮家反目成仇。
“不過,名字倒是可以讓他取。”馮賓說著就去問馮丙了。
“……就叫馮珠吧。”馮賓一找馮丙說,以為還要費些口舌,不料馮丙當即就說出來了,他對馮賓道:“外人都說嫂嫂是公主的侍女,我們自家知道,公主待嫂嫂一向是稱姊的。起名為珠也不為過了。”
馮賓歎道,“你說的對。”
馮珠,小名就叫豬肚,因為這個孩子吃得太胖了!又喜歡哼哼,馮瑄說他在趙國見過有豬舍中的豬就是這麼哼的!
起好大名,馮瑄又起了小名,就抱著弟弟豬肚、豬肚的叫起來,頗似在報那些不能成眠之夜的仇。
馮賓看著這對兄弟,對馮丙說:“說什麼像豬,我倒看像極了阿背!阿背小時候不就是這麼磨人的?”他們兄弟誰沒背過他?
他看向馮丙。
馮丙失笑,“你不會以為我還在怨恨阿背吧?”他歎道,“不知道阿背現在到哪裡了……”他們是一家兄弟,以前的怨恨,不過是因為無處發泄,在馮營被逼得不得不離開家鄉之後,他的恨變得無處著落了。
“爹爹……爹爹……”馮路跪在車前痛哭,“爹爹……爹爹……你睜開眼睛啊……睜開眼睛啊……”
車內,馮營裹著一床舊被褥,躺在那裡,悄無聲息。
家中下人都遣散了,其他馮姓旁支,昨日也都分了財產走光了。
現在隻剩下馮路和幾個老仆,他們茫然無措的守在車旁,聽著馮路的哭聲漸漸放大,又漸漸沙啞。
“路兒,我們要先想辦法安葬老爺啊。”一個老仆說。
馮路抬頭不知是問他還是問躺在那裡的馮營,“……如何安葬?又安葬到哪裡?爹爹說了,他不再是馮家人,也不能再姓馮。”他的嘶吼道:“我該把爹爹葬到何處?!”
薑姬看著薑穀懷裡的小孩子,他長得大半都像馮家人,隻有眉毛像薑穀,額頭也有點像。
“哦哦,豬肚,豬肚看這裡。”薑穀長胖了些,穿著鄭絲的衣服也不顯得突兀了,她抱著馮珠給薑姬,“你也抱抱。”
薑姬驚駭的躲開,薑義看到她臉色不對,上前接過孩子,“小公子真壯實!”他抱著馮珠說,“小公子,要不要跟小人去看神鳥?”說著就把馮珠給抱走了。
兒子被抱走了,就牽走了薑穀的魂。看她的視線一直跟著薑禮,薑姬複雜的說:“……姐姐跟過去吧,阿禮沒照顧過這麼小的孩子。”
薑穀立刻站起來,一麵說:“其實豬肚根本不親我,我一抱他就要哭,特彆是睡醒之後,我和奶娘都不行,一定要他爹爹哥哥抱。”說著,還是跟上去了。
比起之前的薑穀,現在的她連這種人情話都說得這麼熟練了。
……真的變了。
薑姬自失的一笑,轉頭看向馮瑄,隻是打量了幾眼,就輕輕歎道:“先生這些日子吃苦頭了。”
發生在承華宮的事,她知道了大半,雖然不過是街上的流言,但剩下的,無需去打聽就能猜到了。
馮瑄道:“她在之前給我傳信,我才引大王出去的。”
“……你覺得自己有錯嗎?”
“沒有嗎?”馮瑄都說不清,“如果我當時多問兩句呢?如果我再問兩句,未必不能看出她有隱瞞的事。”如果他當時看出她有隱瞞,他一定會問出所有的事,然後……
然後現在馮喬沒有死,馮家也不會分崩離析。
然後呢?
然後就會一直這樣下去。他永遠不會被大王信賴,永遠給龔香打下手,甚至現在連蔣龍都會走在他前頭。日後,等馮營死後,馮家還是會淪落到二流去。
至之死地而後生。
雖然現在馮家根本不入流了,但大王卻會用他了。
馮瑄深吸一口氣,正色道,“公主可知,蔣後病重,隻怕沒多少日子了。”
“在她死前一定會讓大王答應以蔣夫人為王後。”
“大王早年說過終身不再納美。如今馮、蔣兩家儘折羽,龔家也不會跟大王作對。日後這宮中,將是大王一手遮天。。”
他盯著薑姬,“日後若您有差遣,馮瑄願竭儘所能,為公主效勞。”
是的。
看著馮瑄出去的背影,她知道,從今後,蓮花台是薑元的了。
可能是她小看了薑元,也可能這就是他的運氣。
她小看的也不止薑元一個。
她把那個女人的消息告訴馮喬,卻沒料到,對馮喬和蔣後來說,一個還沒有生出來的孩子遠遠構不成什麼威脅。她們的眼睛看不到那裡,她們看到的是對方,或者說是站在兩人身後的馮家與蔣家。
是她狹隘了。
這場亂鬥,看似人人重傷,薑元漁翁得利。但裡麵到底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薑良走進來說,“公主,阿仁說……旦公子想回來了。”
她早猜到了。
薑武養他是不可能養得像承華宮一樣精細的。
“他什麼時候說想回來的?”她問。
薑良低頭,但他不會說謊,小聲說:“……第二天。”其實是出去的第一天晚上就說要回來了,因為薑將軍給他吃的隻是普通的餅和水,就著餅吃的隻有醬和鹽菜。睡覺時,因為要睡在地上,沒有床,旦公子也生起氣來,當時就說要回來,薑將軍不理會,他也沒辦法。
薑姬驚訝道:“將軍竟然能這樣把他留上這麼多天?”這都快十天了吧。
薑良的聲音更小了:“……旦公子不認路,也不會騎馬,走路磨腳。”磨出水泡又迷路後,薑仁就把他背回去了。
“既然他自己回不來,就不用理他。”她說。
薑良問:“那……旦公子要在外麵住多久呢?”他們都認為旦公子早晚還是要回來的。
“半年。”她說。
薑良倒抽一口冷氣,愣了半天才匆匆出去傳話了。半年,那旦公子一定要折騰死將軍了。
“起來。”薑武說。
薑旦坐在地上,草梗紮著他的屁股,身上全是汗和土,頭上、身上都癢癢的,可他一個字都不敢提。他昨天說癢癢,大哥就說要給他洗洗,當即就要脫了他的衣服把他扔到河裡,嚇得他哇哇大叫,周圍的人卻都在笑!
可那是河啊!河啊!
宮裡的水道都淹死過人,這麼大的河,把他扔下去,他馬上就會沉下去了!到時他不就死了嗎?
所以他今天身上癢也不敢說了,隻敢自己偷偷抓。
薑仁已經換了一身衣服,給他也換了一身,這身衣服又粗又紮,磨得他身上哪哪都不舒服,好像爬滿了小蟲子,一拉開,身上都磨紅了。
薑武跳上馬,說:“你不起來,就一會兒自己追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