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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在受到創傷時的記憶,原來全是碎片。
韓歲平也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多長一段時間的意識,當他還沒睜開眼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了天地間狂暴呼嘯的電磁脈衝波。他猶如一片薄葉被扔進了數道風暴般的亂流裡,被各個方向的力道撕扯著、拉拽著,誓要將他的意識神智全部攪成碎片——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他蜷曲起了身子,喉嚨間嗚咽著發出了呻|吟。
……什麼都不剩,什麼都沒有了。承載著他的成長、親人、記憶的地方,從此是一片燃燒汽化後的廢墟了。他的父母,那兩雙注視過他無數次的眼睛,他們抱過他打過他撫慰過他的雙手……他們的血肉,如今都變成輻射塵埃,被滾熱的風吹起來,吹向深坑之外。
那條爪子……再不把它收起來,自己會死在這裡的。
仿佛過了一輩子,他才理解了這個念頭的意思。又過了一輩子,他才終於將右臂恢複了原狀。電磁脈衝波頓時像退潮一樣遠去了,卻仍然沉在黑暗的海平麵下對著他虎視眈眈。
他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他抬不起頭,也爬不起身,身體好像有一大塊都不存在了,被卷走了,他卻還活著,作為一抹意識,在無儘黑淵裡漂著。
“我……我在哪裡?”他張開嘴說,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為什麼沒有光?
沒有人回答他——黑暗中,周圍的聲音嘈雜尖銳得令人心驚。刺耳的警報聲盤旋回蕩在空氣裡,近乎淒厲地催促“儘快修補船體”;地板被人倉促慌亂的腳步震動著,夾雜著誰的哭腔“姐姐!”;一波波灼熱的海水嘩嘩打在他身上,好像要將他活活燙熟。
過了好一會兒,韓歲平才發現,這些聲音並不是他聽見的。他的大腦直接感受到了聲波訊號,耳朵裡卻是一片死寂。
“她的命能保住,”有一個人的喊聲穿過了其他雜音,不知在對誰吼道:“接下來我負責,你趕緊去處理飛船!”
有人匆匆從他身邊跑了過去,韓歲平想要張口求救,求他停下來看一看自己,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他獨自漂浮在黑淵裡,好像要這樣越滑越深、越滑越遠了,再也沒有機會被拉進人間。
從他身邊跑過去的那個人,忽然腳步頓了一頓。韓歲平感覺到他似乎猶豫了幾秒,隨即季山青還帶著幾分鼻音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這裡,還有一個。”
他突然升起了希望,連氣也能喘上來了。不一會兒,韓歲平就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身邊蹲了下來。
“韓歲平?”是斯巴安的聲音,正低低地安慰他:“不要緊的,你的眼睛應該隻是暫時失明……我現在給你處理傷勢。”
發生了什麼事情?韓歲平張開嘴,無聲地問道。他明明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希望有人能告訴他一個不同版本的故事。
“核彈,”斯巴安近乎冷靜地說,“我們在進入exodus的那一刻,被空氣爆炸衝擊波給打上了。季山青回來得及時,我們……沒有全死。”
沒有全死,那誰死了?
“你先不要動了,”斯巴安按住他的肩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你的傷勢很嚴重。”
韓歲平垂下頭,又一次昏迷過去。他昏迷的時間應該不長,當他醒來的時候,斯巴安似乎不在身邊了,警報聲倒是依舊盤旋著。儘管飛船受損嚴重,他還是能感覺到地麵微微發震,耳邊也響起了引擎的嗡鳴——他聽得見了?exodus在飛行途中?
韓歲平摸索了一下,從一張床上掙紮著爬了下來。他的視力仍未恢複,大半個身體都變成了死肉,爬的時候拖墜在地上,他甚至能感覺到隨著自己的爬行,身下拖出了一條長長的、泛著血腥氣的溫熱濕痕。
但是即使再痛苦,他也要去,他一定要去……抬頭聽了一會兒,韓歲平一點點朝漆黑中某個方向挪了過去。
手臂剛一化作肢爪,混亂的電磁脈衝波就像數千道鋼針一樣紮進了他的大腦裡,叫他牙齒咯咯作響。好在飛船正以極速向高空衝去,衝出地麵上的核彈爆炸餘波範圍;在這個高度上,他受的影響就小得多了,當然,他能感受到的訊號也少得多了——如果不借助外力的話。
喘息著,他將幾乎不受控製的肢爪拖過來,將它搭在了一塊平板上。訊號頓時洶湧地流進意識裡,他微微呼了一口氣——他找對地方了,這裡確實是飛船的通訊係統,所幸天線還算完好,仍然能捕捉到地麵上的訊號。
就算下一刻他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韓歲平也必須爬過來。
因為他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是,斯巴安說有一顆核彈爆炸了;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麼竟會出現一顆核彈。
在林三酒說她要重建這個世界的平衡時,韓歲平差一點落下淚來。他那時就暗暗下了一個決心——他不走了。他想隨著自己的世界一起重新成長,見證她嶄新的變革;其實有很多事可以做,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為她傳遞訊息、設計圖紙、鋪展網絡……他盼望著能夠為了她的未來而徹夜不眠。
現在,那些激動的、閃光的、發漲的東西,都在他胸口中灰暗了下去,成了塵埃。
他一向覺得自己不笨,但是他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一顆核彈。
“因為我覺得,你們可能會害死普通人,為了不讓你們害死普通人,我先把你們和普通人一起害死”?
還是“我要保護這個世界,你們不讓我保護,我就把這個世界炸掉”?
沒有任何一種他能想出來的邏輯,能夠解釋那一顆核彈。韓歲平覺得答案說不定就在地麵上;就是死在飛船通訊係統前,他也要爬過來,搜儘地麵上每一個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