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計劃,其實並非出自於清久留的頭腦。
更準確說來,他隻是發現了它的存在——在剛剛發現它的時候,這一個選擇還遠遠談不上是一個選擇,隻不過是命懸一線的人的手,在虛空一樣的命運中摸索著,打撈著,試圖抓住一個牢靠的什麼東西。
那個時候,第一波人格已經吞沒了遠方天幕下的林三酒與大巫女;從【空中馬車】上遙遙望去,沒有儘頭,沒有天光,隻有一個仿佛永遠也不會結束的漫漫長夜。
清久留從未經曆過這樣緩慢的,曆經一生的夜晚。
Bliss的氣息輕而散亂,有時上一次呼吸聲與下一次呼吸聲之間,隔的時間長而沉重,好像被投下了山嶽的陰影。清久留轉頭看了她兩三次,確保她還活著;當Bliss又一次被他的手指輕輕喚醒時,清久留猶豫了一下,開了口。
「……你沒有告訴我們實話,對不對?」
蓬亂黑發之下,Bliss一雙灼熱而幽藍的眼睛,就像是一小片命運賞給世人喘息的藍天。
「嗯。」她從鼻間裡發出了一聲。「你……知道了?」
清久留回頭看了看遠方——林三酒的光罩下,卷起了意識力刮起來的塵土風沙,但是他能夠看見的,也就隻有這麼多了。
人力總有儘頭;她與大巫女打的,是一場注定無法勝利的戰鬥。
「那群人格出現的位置……不應該是在我們的後麵。」清久留的聲氣很輕,不願意哪一個字重了,落在麵前這一個近乎破碎的人身上,壓傷她的肌骨。
Bliss似乎想要笑一笑,麵頰和雙唇都沒了血色,這一笑,仿佛白羽毛落進雪地裡。
「如果把人格能夠離開梟西厄斯的範圍畫下來,可以預定為一個大致的圓形。這圓具體是否標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對於人格來說,梟西厄斯本人是這個圓圈裡的中心點。」
Bliss慢慢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在表示同意。
「以他為中心出發點,每一個人格可以離開他往外走的距離應該都是相等的,所以才形成了這個大致的圓形範圍。」
清久留說到這裡,頓了頓,撥開了幾根遮住了Bliss眼睛的黑發。
「根據你告訴我們的方向,我們應該一直在沿著這個圓的邊緣前進。但如果這是真的,從梟西厄斯身邊為出發點的人格,就應該出現在我們的旁邊才對——他知道我們的大概位置,他具有先機,他的人格前進速度很快……等等條件,都意味著梟西厄斯派出的人格,走的應該是這個圓形中最短的半徑,從我們的旁邊出現。」
Bliss回答他時的嗓音,像是氣息化了水。「……是的。」
「但是現在,那群人格出現的方向,卻是在我們身後。而且從他們出現的時間來看,他們是跟在我們後麵跑了一陣子才趕上來的……」清久留看著她,柔聲問道:「你為什麼在往圓形以外的地方走?」
一旦超出範圍,Bliss就會被自動回收進梟西厄斯——也即是盧澤的——身體裡,到了那時,她的自我意識、她的身體都會被梟西厄斯相繼抹殺。這一點,Bliss自己比誰都清楚。
「在人格出現之前,你讓林三酒把馬車停了下來,想要告訴她一件事。」清久留慢慢問道:「我們此刻的位置,離邁出圓形範圍還有多遠?你想告訴她什麼?」
Bliss沒有答話,卻以一隻手壓上馬車扶手,一點點將自己撐著坐了起來——清久留小心地伸出手,想要把她扶起來,Bliss卻望著他,輕微地搖了一搖頭。
「沿著這個方向再走不到十分鐘……我就會被回收。」
她看了看馬車後方天地間的戰鬥,就好像是一個無法
出門的人,從床上看一眼窗外的天氣。「你說的不錯……梟西厄斯現在的位置,其實在我們的正後方。」
清久留耐心地等待著她的氣息穩定下來,重新編織出字詞。
「我很清楚,今晚是我看見的最後一個夜晚。」
她的聲氣很澹,但清久留卻感覺到自己身軀內的五臟六腑,都正在被刺麻的血流衝擊穿紮著;他恍忽間想起來,自己曾經在舞台上,在燈光下,在末日的風裡曾經見過的無數凋謝與死亡。
「不論林三酒……如何想要救我,」Bliss垂下睫毛,說:「這個世界上,能夠見到明日清晨蛋青色天空的人之中,已經沒有我了。」
她頓了頓,說:「……我一直活在死亡的空殼裡,將它當作了我的家。我不懼怕死……我隻是無法容忍,我會在這樣的黑夜裡,悄無聲息地……乖巧順從地,毫無意義地死去。」
Bliss渾身都在微微顫抖,聲音也在微微顫抖。
「我無法容忍。」
她抬起頭的時候,連夜色仿佛也忍受不了那樣灼燒的、明亮的、憤怒的藍,戰栗著從她身邊繞開了。「我無法容忍,自己像一個被驅趕、被捕殺的,不受歡迎的動物,在角落裡舔著傷口死掉。」
清久留說不出話。
「我需要的不是來救我的英雄,」Bliss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不是一個險死還生的機會。我不需要做一個從浩劫裡被保存下來的珍玩。我需要的……是最後一次戰鬥的機會。」
清久留無聲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