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雲涵沒想到景瀾會再出現在避難所門口, 專門跑來找自己,就為了問夏希生前的事情。
她腳下一頓, 暗自疑心,是不是夏希哪裡露出了破綻,讓景瀾發現了什麼?
為避免多說多錯,張雲涵回避道:“人都死了,你問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我隻是,想知道……”景瀾垂下眼睛,他神色裡慣常的戾氣不見了, 也沒有刨根問底的懷疑,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痛色。
那是一種痛失摯愛的絕望眼神, 在夏希假死的那天,張雲涵都沒見景瀾露出這麼悲痛的神色。
張雲涵想:簡直像是殼子裡的人換了一個似的。
“今天不行,我很忙。避難所剛接管了城外的倉庫,異能者調度很吃緊。”張雲涵有些倉皇地加快了腳步,她怕再和景瀾待下去, 自己會心軟, 說出什麼不該說的,影響夏希的計劃。
景瀾固執地攔住她問:“那明天呢?”
“明天也沒空……”張雲涵推脫道。
她想,景瀾應該也很忙吧,隻要自己一直說沒空,他應該就會離開的。不過聽說這個人異能很恐怕,且脾氣不太好,希望不會硬來。
可景瀾出乎意料地, 既沒有對她發火動粗,也沒有放棄離開,而是直接開口問:“那你哪天有空, 我可以等。”
“不是,你……圖什麼啊?你們逐光小隊不是要忙著對付天選者嗎?你就拋下隊友就為在這裡等一個沒有意義的過去?”
景瀾抬起頭。
張雲涵以為對方要生氣了,害怕地往後退了退。
可是景瀾隻是用充血的眼睛望著她,啞聲道:“有意義的,求你告訴我。”
這種態度倒是讓張雲涵徹底沒了轍,她把視線轉向一邊,像是在說服景瀾,又像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心軟地質問著:“你早乾嘛去了啊?他被綁架向你求救的時候,他受傷餓肚子的時候,他被蟲子嚇得睡不著覺的時候。你在哪呢?他等你的時候你沒來,現在再浪費時間,同我糾結這些過去,有意思嗎?”
景瀾沒說話,一米九的高大身材,站在那裡,卻顯得落寞得有些可憐。張雲涵的話每說一句,他垂下的鴉羽般濃密的眼睫,就輕輕抖動一次,像是不堪承受這些字句似的。
在重生以後,景瀾本以為複仇和生存,就是他生命的意義了。他以為他不會被任何人任何事影響自己的計劃,哪怕是那個突然多出來的,名義上的男朋友。
直到他想起來了和和夏希相識的這三年。
在被搶走了一包糖以後,在製作蛋糕的一小時裡。景瀾全都想起來了。
他記起那個男孩是怎麼像一縷光一樣不講道理地照進他的生命裡。讓他從此以後,眼裡看的,心裡想得 ,便全成了一個人。
遇到夏希,他才發覺,在遇見夏希前,他的人生,本就是一片水月鏡花的虛妄。
景瀾遇到夏希之前,在外人眼裡,成績優秀,家世優越,長相出眾,人緣也不錯。他像是沒有任何煩惱,總是彆人眼裡被豔羨嫉妒的存在。
可實際上呢?景瀾知道他並沒有表麵看上去那樣光鮮。
在父親眼中,景瀾的存在,隻代表了對方心中一段屈辱的黑曆史。那時他在創業初期遇到了巨大挫折,雖然他原本已經有了青梅竹馬的愛人,為了保住資金鏈,卻選擇背叛了自己的愛人,靠著欺騙和演戲,娶了一個富商之女。
後來嶽家注資,救活了父親的公司,父親越做越大,兩年時間資產超過了嶽家,從此便沒了鉗製,他理所當然地去追求自己的摯愛,完全不顧當時母親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得知真相的母親在生下自己以後抑鬱而終。外祖父一家與父親從此斷絕關係。
但這正合了父親的心意,他擺脫嶽家以後,與青梅竹馬破鏡重圓,皆大歡喜,還生下一個比自己小四歲的弟弟。
他們是幸福的一家三口。而自己永遠是多出來的,紮在彆人一家人心口的那根刺。
景瀾小的時候不懂這些,他記憶裡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他管那個後來被父親娶進門的女人叫媽媽。那個女人是個大學老師,知書達理,氣質溫柔。對他也不差,要什麼都給買,什麼要求都滿足,但她隻有看弟弟的時候,眼裡才會湧出一種,能稱之為愛的感情。
後來高中叛逆期,在一次和父親的激烈爭吵中,景瀾終於知道了上一代人的恩怨,也知道這時才明白為什麼不管他多努力,多聽話,父母卻永遠隻喜歡弟弟。
他選擇了逃避,他離家出走了,後來索性轉了學,一整個高中,都是在小叔家度過。上大學又考到北山市大學。他和家人的唯一聯係,便隻剩下父親打來的生活費。
似乎是希望他寒暑假也不要回家打擾自己的家庭,父親甚至在他大一這年過年前,乾脆給他在北山市買了房。讓他安心留在學校,不用回來了。
拿到房產證的那天,周圍都是羨慕他的聲音,說他人生贏家。年紀輕輕就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挨著學校,位置和戶型都好,是彆人奮鬥二十年都不一定能掙出來的。
可是隻有他,拿著那張薄薄的紙,心底一片蒼涼。他是有了房,但他沒有家了。
他惶然四顧,像是一隻被掃地出門的狗。儘管以前在家裡,他原本就像是個透明人一樣。儘管他從未得到過親情,隻能像一個旁觀者,看父母和弟弟一家三口恩愛和睦,他仍舊貪戀著那一點家的溫度。
可這一點念想,也被父親親手斬斷了。
除夕夜,景瀾一個人坐在寂靜的新房子裡,聽著外麵熱鬨的禮炮,一夜無眠。
之後的初一到十五,景瀾推掉了所有的邀約,一個人在房子裡吃外賣渡過。正月十六這天,景瀾收到兩條信息:一條是父親給他轉過來的下個月的生活費,沒有附帶任何留言。一條是樓下蛋糕店,給他發送的生日快樂,並提示他老顧客生日當天訂蛋糕,可以享受八折優惠。
那天是他十八歲生日。
從那天起,景瀾沒有再動父親給他的一分錢。
親情不如意,景瀾便把友情看得格外重要。
景瀾一開始以為自己是有朋友的。因為沒有缺乏家人帶來的安全感,他總是有些討好型人格。他對周圍的所有人都好。手裡有錢時,他也大方地請客。那時候,他周圍是聚集了不少“朋友”的。
可當他開始打工,不再大手大腳花錢以後,這些朋友便漸漸沒了來往。後來不知道哪裡來的謠言,在學校論壇上傳開,說他母親是小三,破壞彆人家庭。他是私生子,被掃地出門了。景瀾反駁過,他甚至找到了散布謠言的人,武力逼迫對方道歉澄清,可結果卻是,先前謠言依舊有人當真,而他又多了一條喜歡使用暴力的罪狀。他越發被孤立起來。
在沒有遇見夏希的上一世。景瀾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大學四年。在臨近畢業之際,父親開車來學校找他,帶他去吃飯,關心地問他學業情況,和今後的打算。
得知他還沒有明確的計劃後,父親很和藹地提出希望他能回家裡的公司上班。分公司就在北山市,他可以空降分公司的經理。
景瀾明知道那是明晃晃的利用。可他還是妥協了。他仍是被羨慕的那一個,年紀輕輕就成了經理,所有人都說他會投胎。
疏遠了他兩年的餘燦來找他,說想進他父親的公司,他也應了,也幫了忙。
對錯已經無所謂了,他隻想不要再一個人待著。虛假或者真實的感情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他像是一個快要渴死的人,不顧一切地喝下鴆酒,麻痹自己。他有人愛,他是幸福的。
當然,他步步退讓沒有換來友情和親情,隻換來了末世以後,一次又一次狠狠的背叛。那些在末世前被掩藏起來的惡意,在末世後,便顯得猙獰可怖起來。在景瀾的末日裡,人性的殘酷,遠比變異怪物可怕得多。
重來一世,命運在遇見夏希的一刻,拐入一條截然不同的將來。
景瀾對夏希是一見鐘情,
夏希說他失憶了。他沒有家人,也沒朋友。那茫然的語氣,就像隻迷路的貓。
景瀾很想直接把人拐回家,但是他不敢,也舍不得。對方不光長相精致,身上也有一種嬌養出來的貴氣。景瀾覺得夏希應該生活在很多人的寵愛之下,而不是跟自己這個不被喜歡的人在一起。所以儘管很舍不得,還是把對方送去了救助站。
他希望對方能找到自己的家。
但景瀾沒想到,半年後,在朋友的葬禮上,會再次遇見夏希。
夏希一眼就認出了景瀾,在葬禮結束後拉住了他。
景瀾無措地應對著夏希,看他笑容比那一頭銀色的頭發更晃眼。那雙紫寶石一樣的眼睛裡盛著碎星似的光,又分明地映著他的影子。景瀾心裡一聲聲鼓點重重地響,敲亂了心湖。
夏希看人的眼睛,總是格外專注,好像對方在他心中非常重要,完全占據了他的整個世界一樣。
那一刻對景瀾帶來的衝擊就像是,一隻他心儀很久的漂亮的銀白色貓咪,在人群之中挑中了他,撒著嬌在他腳邊繞著打轉。露出最柔軟的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