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卿禮牽著她出了門。
他們住的偏僻,這裡幾乎沒什麼人煙,雲念對休寧城也很陌生。
她隻知道休寧城曾是裴歸舟與謝鳶相知相愛之處,也是裴家歸隱之處,三千年前裴淩便是一己之力在休寧城創立了裴家。
謝卿禮似是看出來她心底所想,解釋道:“父親與阿娘在此處生活了許久,他們成婚便是在這裡,彼時為了保護阿娘,婚宴並未邀請旁人,也並未有太多人知曉,在他們成婚三年後阿娘懷了我,胎像不穩去尋醫仙保胎,因此被溫觀塵盯上。”
後麵的事情雲念差不多也知曉,溫觀塵將謝鳶抓去了生死境,要她在裡麵生下孩子取出謝卿禮的穹靈劍骨,裴歸舟趕來救了自己的妻子,謝鳶離開後被裴家救走,他們都以為溫觀塵不敢動裴家。
“一直到我兩歲之前他都沒有動靜,裴家也以為無事發生,直到某一日他們來了,祖父祖母為護我和阿娘死去,裴家和柴家攔截了溫觀塵和浮煞門,舅舅舅母前來接我和阿娘去了南域謝家。”
謝卿禮握緊雲念的手,行走在熟悉的街道中,好似也能看到當年的場景。
“南域謝家隱居,溫觀塵找了許久,四歲那年謝家也因此滅了門。”
他的聲音很平淡,這些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多年,在歲月中被衝刷,報完仇後那些心痛與絕望被歲月漸漸安撫,如今提及已經不再如以往那般。
“師姐,可以先和我去一個地方嗎?”
謝卿禮側首看她。
方才便一直沉默的雲念終於有了反應,她回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好。”
她知道他要去哪裡。
那也是她想去的地方。
是座山。
跟著他一路彎彎繞繞,他對這些路頗為熟悉,這十年應當走了不少次。
密林幽深,唯有一條小路延伸向上,銀霜自天際披下,夜風吹來林間的幽香,謝卿禮並未禦劍而是拉著她步行上去。
“師姐,這些年我來了很多次,想著你若是回來便帶你來看看。”謝卿禮停下腳步,望著遠處的宅邸道:“今日是休寧城祈福的日子,若他們還在,應當也會去城裡祈福。”
雲念隨著他的目光看去。
寬闊的宅邸坐落在林間,緊閉的大門應當是被翻修過,掛著燈籠貼著對聯,許多年沒人來過的地方應當長滿了雜草,可是庭前乾淨整潔,種著茂密的春寧花。
掛了三個牌匾。
休寧城裴家。
南域謝家。
天玄城柴家。
“一萬多具屍身沒有地方安置,隻有裴家隱居在深山,這裡地域遼闊能安置他們的屍身,我便將他們所有人葬在了這裡,將三家的牌匾取了過來。”
他握著她的手走向孤零零坐落的宅邸,推開大門之後,映入眼簾的是打掃乾淨的庭院,牆麵潔淨,院中的石柱和燈柱被修補過,即使能看出來殘缺的痕跡,但依舊完
好立著。
“裴家很大,師兄師父他們來幫忙修繕的,修了整整一月。”
將血跡衝刷乾淨,將雜草除儘,將破損的建築重新建造。
裴家依舊是那個裴家。
雲念始終沒說話,任由謝卿禮拉過她穿過一個個長廊向後宅走去。
裴家後宅還是個山坡。
即使知道謝卿禮帶她來的地方是哪裡,但真的瞧見實景之後,雲念依舊覺得有些……駭人。
從半山坡往上,入目儘是冰冷的墓碑,呈階梯狀排列著,一眼望不到頭,因著三家無一生還,那些屍體在河水的侵蝕下早已殘缺不堪,難以辨彆出身份,也不知曉名字,因此除了幾大家主之外,其餘的都是些無字碑。
這裡的樹木不知道多少年前便存在了,極為高聳繁茂,整個林間透不進光有些陰暗,雲念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太冷了。
不是身體上的寒冷,是讓她從心底覺得冷。
她並未見過那些屍身,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從旁人口中聽來的,可真正見到的時候那股震撼不是語言能形容出來的。
一座座墳墓下麵埋葬的是一個個人,慘痛的事實以最直觀的畫麵展現在眼前,靈魂好似也被衝擊了一下。
“師姐,這是幾位家主的墓碑。”
謝卿禮帶她來到最前的一排墓碑。
三大家族隻有很少的人留在世間有名字,其餘的屍骸根本尋不到名字。
雲念看向眼前幾個並排的墓碑。
“其實這下麵都是空墳,真正的屍身在外麵的山頭,這裡都是些墓碑,我們分不清他們的身份。”
他單膝跪地,正對的正是——
謝鳶的墓碑。
“阿娘,我帶她來看你了。”
謝卿禮細細擦著那方墓碑,這裡的墓碑實際上都乾淨光亮,應是他時常來看。
“他們也來過。”
謝卿禮冷不丁解釋一句。
雲念蹲在他身邊:“誰?”
“我爹,裴淩,雀翎和柴行知,包括師兄師姐他們,他們時常會來打掃,我都知道的。”
他在這附近布下的有結界,他們進出之時他是能感受到的。
“師姐,實際上有很多人記得他們,這便夠了。”
迎著月色,謝卿禮側首看她:“我想開了,早在十年前我就想開了,沒有人怨過我,我會好好活著永遠記得他們,這便夠了。”
不再自厭。
不再有自毀的心。
想要好好活著,去記得所有人,熱愛這個世界,替他們活著。
雲念也笑了,眉眼彎彎道:“師弟,你知道民間有種說法嗎?”
謝卿禮問:“什麼?”
雲念故作神秘道:“就是說啊,人誕生於世間,死後也將歸於世間;由糧食養大呢,死後便會化為一滴滴春雨澆灌莊稼;生長在朝曦與月輝之下,死後也可變為一顆星星活著一縷清風常伴其左
右。”
“這話呢雖然有些瑪麗蘇,但我一直都相信,生命的終結不在於肉身的毀滅,而在於記憶,隻要你念著他們,我念著他們,世人念著他們,他們就一直在,一直在我們身邊。”
“就像皇後娘娘說的那樣,師弟,你覺得呢?”
程念清也說過這種話。
謝卿禮一直記得。
望見雲念笑盈盈的眼睛,他歎了口氣。
“師姐,你是他們派來拯救我的嗎。”
雲念毫不客氣應下:“當然,我來之時接了大任務,這些人讓我來管管你這個動不動不想活的毛頭小子,讓你清明記得去祭奠他們,所以我就來了啊。”
晚風好似也溫柔了許多。
雲念從乾坤袋中取出紙錢遞給他:“民間的習俗,我買了很久的。”
祭奠亡者需要燒紙錢。
謝卿禮接過,與她一起點燃紙錢,火光燃起,灰燼隨著微風飄向四周。
雲念望著數不清的墓碑,默默說了句: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謝卿禮陪她安靜的將紙錢燒完。
一切結束之後,她站起身朝半蹲的人伸出手。
“我們去祈福吧,夜深了,外麵現在一定很熱鬨。”
謝卿禮仰頭看她,雲念垂下來的眼神很溫柔。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輕笑著回應:“好。”
***
華燈初上,街道兩邊掛滿了花燈,今日是祈福的節日,一路走來幾乎人手提著盞花燈。
雲念感慨:“休寧城好熱鬨啊。”
上一次來這裡還是十年前,當時她將他氣的不行,折騰了她一整晚。
應是都想到了當年那件事,謝卿禮與她相握的手緊了緊。
“師姐,當年對不起。”
雲念挑眉:“錯哪裡了?”
謝卿禮道:“不該對師姐那麼粗魯。”
雲念:“……就這?”
他笑了笑:“我不後悔當年逼迫師姐與我成婚,隻是不該對師姐發脾氣。”
他說的脾氣便是折騰了她一整晚。
雲念真想給他一巴掌。
她氣呼呼轉過頭:“算了,本小姐大人有大量不給你計較,日後一定要還回來。”
方還站在身邊的人忽然俯身湊到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今晚就可以還回來,隨便師姐怎麼還。”
雲念甩開他的手扭頭就走。
難道男人開了葷之後都是滿腦子隻有那件事嗎!
初次見到謝卿禮之時,她怎麼都想不到他以後會是這個樣子。
謝卿禮從身後匆匆追上來,討好地拉住她的手:“是我的錯,在外麵不應該跟師姐說這些。”
有些話適合回去後說。
雲念惡狠狠瞪了他一眼。
謝卿禮臉皮厚也不在乎,拉著她的手來到一旁,“師姐喜歡嗎?”
雲念問:“你會猜?”
他指的赫然是寫著燈謎的花燈。
這是休寧城的傳統,花燈有靠買的,還有靠猜燈謎贏的。
雲念記得謝卿禮是不看這些民間的東西的,他實在不像會猜燈謎的模樣,這些年也並未出來玩過。
卻見他揉了揉她的頭:“師姐喜歡哪個,我給你猜來。”
他這麼自信雲念也不好打擊他的自信心,指著最高處看著便貴重的兩盞花燈:“這倆我喜歡,我們一人一個。”
“好。”
他說著便擠進人群。
謝卿禮身量高,長得也好看,一路上引來不少人注目,他如今脾性好了許多,對旁人的目光不甚在乎。
欣賞的眼神和帶著其他意味的目光他是可以分清的,雲念看的欣慰,隻覺得他當真是變了許多。
她靠在一旁看謝卿禮將靈石遞過去。
“最上方的兩盞花燈。”
攤販笑嗬嗬回:“那兩盞花燈可是要猜對整整三十道燈謎才送的,公子確定嗎?”
謝卿禮頷首:“嗯,就要那兩盞。”
雲念在一旁等著他,謝卿禮衝她笑。
她也笑著靠在木樁上等他。
她以為謝卿禮沒有逛過燈會,不會這些東西,事實上他應對如流,幾乎是攤販剛問出便能回答上來,雲念眼睜睜見那攤販從一開始的自信到困惑,隨後茫然,最後雙眼明亮。
“公子,你這得是背了多久的燈謎啊,我這上麵可有許多生僻的東西。”攤販將兩盞花燈遞過來。
謝卿禮接過,禮貌回他:“十年。”
攤販愣了。
雲念也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提著花燈拉著她出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