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五月份, 塞伊城天氣一日比一日轉暖,冰雪消退, 青葉重發,厚實的蔭蔽垂到市集街巷兩旁,攤販上新熟的甜櫻桃色彩甜潤得閃閃發光。
娟秀的字跡牌擺得整整齊齊——“三銅幣一磅”。
為了貿易方便,妖族人族采用了同一套貨幣體製, 一枚金幣兌換一百枚銀幣, 一枚銀幣兌換一百枚銅幣。
現在正逢正午, 市集上往來的過路者漸漸寥落下來,一撮販水果的婦人們結伴到一處, 津津有味地談起最近的聽聞。
一個圓臉的婦人道:“前幾天你們聽說沒,城主的二女兒絲麗塔要出嫁了,聽說是……”
“這有什麼好談的!”圓臉話沒說完, 身旁的綠衣婦人便急匆匆打斷,撫著胸脯, 一臉心有餘悸,“你們知道前兩天守望森林外邊界發生的那件事嗎?”
“守望森林……”另一個胖胖的婦人臉色發白, “你說的是……那群等待狩獵精靈的人族全都死了的這件事嗎?”
“是啊!聽說要將近一百個人呢,那一天全都有去無回,一個活口都沒留下來!”
綠衣婦人咽了口口水:“不過那群無惡不作的人族死了也好……”
“好什麼?!聽說那天守望森林的外邊界像是下了一場血雨似的, 能殺了那群惡徒的東西,十有八/九比那群惡徒更凶惡!”
胖胖的婦人瑟縮了一下, 說:“還好, 守望森林的外邊界, 和西邊那片沒人管的人族領地和塞伊城沒關係……就算有窮凶極惡的人族妖族來了,也不至於膽大妄為到敢隻身挑釁塞伊城的秩序……”
圓臉婦人歎氣:“但願如此吧。”
她恰好向街上望,正好看見一個銀頭發的少年從水果攤前走過,少年身形清臒,柔順的銀色長發垂在後脊,穿著白色長袍,赤腳向前走。
他身後跟著一個怪人,比少年矮一點,戴著頂黑帽子,帽簷兒垂著黑紗,直直垂到腳踝,將怪人從頭遮到了腳。
黑紗在明亮的日光下微微透明,圓臉婦人錯覺似的看見了怪人一截白得透明的腳踝。
婦人們繼續說東說西,銀頭發的少年和那個怪人很快便走遠了。
誰也沒有注意。
銀發少年停頓在旅舍門口,正午街上沒有多少人,旅舍門內門外同樣一派正午酣眠的寧靜。他提著一尾鮭魚和一磅麵包,銀發少年向南方看了一眼,將鮭魚與麵包遞給旁邊的“怪人”,說:“房間裡有廚灶,你去給自己準備午餐吧。”
一隻異常白皙的手從黑紗中伸出接過來,清澈的嗓音中隱藏著不安:“您要去哪嗎?”
銀發少年微笑道:“我要完成我答應奈亞拉提普的事。”
精靈並不知曉妖精王的姓名,他隻緊張地問:“那您什麼時候會回來?”
“明日拂曉之前。”
*
諾提拉。
天已晚了,日光漸去。
鄧普從未想過王會來角鬥場來找他。
但似乎也不是來找他,王僅僅進了他在角鬥場的休憩室,坐在壁爐前,撚起一支水磨石花瓶中的紅玫瑰,懶散道:“你這裡的熏香太差勁了。”
鄧普倚在桌前,握著玻璃酒杯,笑道:“調情用的小玩意兒罷了,總歸會讓來者歡愉,而非痛苦,”他說了兩句,話鋒一轉,“您今夜有意向垂愛誰嗎?”
“不必。”
鄧普笑著:“第十天了。”
那個小孩走的第十天。
鄧普從未見王會對情/事的興致寥落久到十天。
王垂下眼瞼,靡麗的容貌仍含著放蕩的笑意:“第十天又如何,隻是累了,沒興致。”他細長的手指撐在腮邊,“我明天回帕特裡克。”
帕特裡克是妖族十二座主城之首。
是王的居所。
王撚著玫瑰梗上的刺,尖尖的木刺刺破了王的手指,滲出一滴圓潤的紅血。他嗅了嗅玫瑰花瓣,輕笑著說:“你在這處休憩室用了這樣多的催情香,可連一個小孩都迷惑不住。”
“不是,是洛修斯太特彆了。”鄧普慢慢走到角落,熄滅了角落的熏香,“我想您或許體會更深刻。”
王丟棄了玫瑰,站起身:“天色晚了,我該走了。”
鄧普站在幽暗的角落,問:“您來這裡,是為了尋覓洛修斯留下的蹤跡嗎?”
“不是。”
“那是為了來這裡回憶洛修斯?”
王乜了鄧普一眼,淡淡道:“你的話不該太多,鄧普。”
鄧普沒動,說:“我隻是認為,您對待洛修斯太特彆了。他是一個人族混血,無論您抱有怎樣的心思,都該謹慎。”
鄧普頓了一下,繼續說:“至少在床伴之外進一步的關係上謹慎。”
王的語調依舊漫不經心:“我不需要你多嘴。”
“那您可以告訴我,您把洛修斯當成什麼嗎?”
王仰了仰下頦,轉身向門口走過去。
他停在門口,吝嗇地回答了鄧普的問題:“朋友。”
一個因為像極了神靈而讓人安心的“朋友”。
神靈可望不可即,他隻能藉由洛修斯尋求心安。
王推門,離開了休憩室。
漸漸入夜。
諾提拉的宮殿中,奈亞拉提普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他好像已經很久不曾這樣孤單地一個人度過夜晚了,沒有情人,遣散仆從。
奈亞拉提普側過身,拿出一塊銅牌——與洛修斯帶走的那塊銅牌一模一樣,方形的銅片,刻寫著一行表意幼稚的字“妖族大祭司洛修斯”。
奈亞拉提普想起洛修斯一本正經的幼稚,忍不住笑起來,將那塊銅牌放在身旁,像凝望著洛修斯那樣凝望著銅牌。
他不作聲響地看了許久,才碰了一下那塊銅牌,歎息似的:“小孩,我想去找你了。”
“你要是我的小孩該多好。”
“可你不是我的。”奈亞拉提普低聲喃喃,“我什麼都沒有。”
他坐起身,俯身親了親那塊幼稚的銅牌。
在他俯身時。
發頂撫上一隻手,沿著他微卷的黑發向下輕緩地順下。
暌違近萬年的嗓音,一如幾千年前一樣溫和,喚他的名字:“奈亞拉提普。”
奈亞拉提普維持著俯身的姿勢沒動。
深碧色的眼瞳深處浮上了一絲茫然,他好久才微微動了動,抓住了頭頂那隻溫暖的手,但他沒有轉過身。
“我來完成我對你的承諾。”
淺金色短發的男人微笑著,他任妖族的王攥著他的手,坐在王的身側,輕聲道:“我與你已久日不見,你完成了我的期許。”
奈亞拉提普終於側過臉,低聲道:“您來了。”
上千年的等候的確磨光了奈亞拉提普的期願。
他仍渴望與主見麵,仍渴望主的注目。
但他從未想過,假若他在主麵前,他該說什麼、做什麼。
出乎意料的,神靈已在眼前,奈亞拉提普卻沒有體會到太多的驚愕、狂喜。他從前以為他一定會珍重這一點難得的時間,可他現在沒有彆的太濃重的情緒。
奈亞拉提普沉默地鬆開了神靈的手,握住了那塊小小的銅牌。
他仍想念著他幼稚的小孩。
或許置身在黑夜中太久,永等不到拂曉的晨星,微弱的螢火亮起,迷途者便會跟隨著這一點螢火。在近乎永恒的等待後,哪怕晨星升起,迷途者仍全心信賴著微弱的螢火。
奈亞拉提普露出懶洋洋的笑,輕聲問:“您要賜予我獎賞嗎?洛修斯和我這樣說的。”
主回答他:“是的,洛修斯代表著我的意誌。你可以向我索求一樣事物。”
“我祈求您為妖族賜福,保佑妖族的平安。讓我的族人不會遭受長達千年的顛沛流離、失所轉徙之苦。”奈亞拉提普說。
主慈悲地問:“這是你的願望嗎?”
“是的。”
或許在幾百年之前,奈亞拉提普的答案都不會是這個。
在幾千年前,奈亞拉提普會索求與主心意相通。
但他等待得太久了。
也變得太多了。
他放縱天性讓自己在欲望中墮落,是為了自己清醒地知曉現實。
知曉主永不會愛他。
他不是薩澤杜斯,永不會擁有背叛族人的自由,公然反叛神靈的意誌。
妖族由他建立,承載著他的生命。
奈亞拉提普懶散的笑意下藏著冰冷的清醒,他說:“我猜測,倘若不出於您的意誌,或許與您並行的至高存在的意誌,我的族人可以永不陷入長達千年的戰亂,也不必有朝一日麵臨毀滅。”
主為妖族的警醒感到驚訝,如實回答:“確如你所說。”
妖族笑問:“那您同意我的索求嗎?”
主寬諒道:“我永遵循承諾。一切將如你所說,妖族會受到免於毀滅式災禍的庇佑。”
妖族的君王站起身,單膝跪在主的身前,垂頭道:“妖族將永遠銘記主的恩賜。”
主注目著奈亞拉提普,淡淡道:“回到床上吧。”
奈亞拉提普訝異地看了一眼主,他溫馴地坐回床上,問:“您還有教誨嗎?”
主撫過妖族的背脊:“我將在此守候你一夜安眠。”
奈亞拉提普驚問:“您會在這裡停留一夜的時間??”
主看了他一眼,問:“會打攪你做彆的事嗎?”
做彆的事。
神靈不可能指代的是熱烈的情/事。
但奈亞拉提普突然想起洛修斯沉穩地看著他叫他彆發情的樣子。
“不會,”奈亞拉提普想起那個小孩,又笑起來,“隻是您為何會在這裡停留一夜的時間呢?”
“洛修斯認為你太孤獨了。所以……”主蹙起眉頭,好像在說一句很不妥當的話,“他建議我陪伴你的時間久一些。”
“洛修斯建議您來的嗎?”奈亞拉提普喃喃,“我可以詢問您,關於洛修斯的事嗎?”
主的手不易被察覺地搓了一下衣袍。
他嚴肅道:“你說。”
“洛修斯是誰?您為何會選中他?”
主頓了幾秒,回答:“一個平凡的孩子,他與我有特殊的緣分。”
“您喜歡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