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修斯默許了謝菲爾德能夠呆在這間河邊的小木屋裡。
因為他實在太安靜了。洛修斯在木屋中閱覽了一下午精靈族的書籍, 從中午到傍晚, 起身把書放回書櫃時才想起謝菲爾德還在這裡。
謝菲爾德可以看見世間發生的所有事情,卻不能睜開眼去看眼前的景致。
洛修斯不知道謝菲爾德何時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於是坐到謝菲爾德身邊的座椅上,和聲問:“為什麼你睜開眼的時候眼睛會流血?”
謝菲爾德已靜靜地坐了一個下午了, 他似乎冰封在了這裡,沒有動過。
這該是相當無聊的一件事, 即使是洛修斯都覺得十分無聊,不知道是什麼催使著謝菲爾德情願一動不動地坐在這裡一個下午。
直到洛修斯坐到他身邊, 他才微微側過頭,好像在瞧洛修斯似的, 嗓音清潤,很慢地說:“過去, 我不曾見光太久了,所以……”謝菲爾德觸了觸自己的眼瞼, “就不能再見光了。”
這話隻有謝菲爾德,規則和主聽得懂。
過去不曾見光,是謝菲爾德被遺忘在黑暗中近萬年的時間。
洛修斯也還記得上萬年前謝菲爾德的模樣,和前幾天看見的謝菲爾德瞳孔的顏色。
神明曾希冀他第一個造物永遠置身於光明中陪伴他, 所以賜予了第一個造物光的色彩。神明將光輝鍍上他的長發, 將日光注入他的瞳孔, 將世間最美好的事物都贈予他。
但那些不可阻擋的光輝都在上萬年的黑暗中黯淡了。
昔日盛滿金輝的眼瞳, 在一日日的黑暗中漸漸消減, 隻剩下了落日餘暉般的血紅。
洛修斯望著謝菲爾德的眼瞼, 問:“見光會疼嗎?”
謝菲爾德輕輕搖了搖頭。
哪怕是普通人,長期處在黑暗中驟然見光,甚至到見光流血的地步,都不可能不疼,即使是謝菲爾德也不會是特例。
隻是他心口還亙著一根刺,伴隨了他上萬年的時間。
洛修斯歎息:“待主與你見麵的時候,主會取出你心口的那根刺,換用更溫和的方式繼續封印你作為精靈族的皇不該擁有的力量。”
謝菲爾德歪著頭“看”了他半晌,像忍不住了似的慢慢睜開了眼睛。
洛修斯眼皮一跳,下意識地就抬手捂住了謝菲爾德的眼睛:“彆睜眼。”
謝菲爾德柔軟的睫毛在洛修斯手心掃了掃,他溫涼的手握住了少年的手腕,將洛修斯向他懷裡拉,洛修斯迫不得已地站在了謝菲爾德麵前,仍捂著他的眼睛。
謝菲爾德另一隻手輕輕扶在少年的側腰,問:“坐到我懷裡可以嗎?”
洛修斯皺起眉毛:“為什麼?”
“我喜歡和人更親近些。”
洛修斯對謝菲爾德的話感到驚訝:“是嗎?你喜歡和彆人親近?”
謝菲爾德收緊了少年的腰,他的心臟開始更快地跳動,每一次跳動都會牽連到那根刺,帶來莫大的痛苦,可他仍忍耐不住。
忍耐不住去爭取。
他很少會去爭取什麼。
可從未爭取的結果,隻是長久而漫無邊際的等待,他永遠得不到他想要的。
謝菲爾德說:“看不見的時候,隻有親密的碰觸才會感受到對方的存在。”
洛修斯歎了口氣,捂謝菲爾德的手稍稍鬆了鬆,看了一眼謝菲爾德的膝蓋,問:“我該怎麼坐?椅子很狹窄,我需要坐在你腿上嗎?”
*
洛修斯端正地坐著。
坐在謝菲爾德懷裡。
他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隻是向來筆直的脊背因為謝菲爾德從背後的擁抱而微微彎曲。
謝菲爾德將臉頰倚在他後肩上,攬著他的腰,安靜得沒有聲響。
洛修斯感覺有點怪。
這樣好像有點太親密了。
以前作為神明他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但作為造物,這的確是一種奇怪而新奇的感受。
他的後頸被蹭了蹭,似乎是鼻尖,還是什麼柔軟的地方。
氣氛安詳,是個適合冥思的氛圍。
謝菲爾德從來不吵不鬨,不像繆金那麼不聽話,天天鬨脾氣和他生氣。
對了,繆金。
洛修斯突然想起來被他忘了大半天時間的繆金和奈亞拉提普。
他應該去看一眼繆金,或許還應該去問問奈亞拉提普來守望森林的目的。但他在這裡祥和地看了一下午書,忘記了這茬事。
洛修斯正想跟謝菲爾德今日道彆,忽地敲門聲響了。
洛修斯自然而然地從謝菲爾德懷裡鑽了出來,去開了門。
天色暗了,高大的男人懶散地倚在門口,含笑看著他,深碧色的眼瞳在夕霞中顯出一種爛漫的靡麗,像蠱惑人的妖精。
他一看見來開門的銀發少年就癟了癟嘴,說:“我來找你了。”
洛修斯側身讓奈亞拉提普進屋,問:“你有什麼事嗎?”
奈亞拉提普狹長的眼掃過靜坐的精靈,唇邊逸上一絲笑,低頭嗅了嗅洛修斯的脖頸,嗓音柔緩:“小孩,我當然來保護你了,不然你被壞蛋叼走了怎麼辦?”
奈亞拉提普哄小孩似的話讓洛修斯感到了零星半點的憤怒,他推開奈亞拉提普的肩膀,嚴肅問:“繆金呢?”
“他生氣了,”奈亞拉提普帶著笑,坐到椅子上,托腮抬眼瞧著洛修斯,遞過來一張折疊整齊的紙,“喏,你讓我教課,我聽你的話好好完成了,這是我在課堂上畫的肖像。”
洛修斯接過畫紙,一邊展開一邊聽奈亞拉提普說:“不過繆金一點都不聽話,你走了他就跑了。”
畫紙展開。
洛修斯眼皮一跳。
上麵畫的是一個戴著金屬麵具的銀頭發少年,衣衫半褪,被藤蔓糾纏著,雙腿大開,和他前幾天從年輕精靈那裡拿到的黃書內容有異曲同工之妙。
奈亞拉提普含笑:“我畫得像你嗎?如果不是你長得這麼像薩澤杜斯,我會把你的臉也畫上的。”
洛修斯麵無表情地看了奈亞拉提普一眼,開門見山:“你為什麼會來守望森林?”
奈亞拉提普看了一眼木屋中緘默的精靈,有點可憐的意味:“我想和你獨處一會兒,我們出去一邊散步一邊說可以嗎?”
洛修斯也扭頭看了一眼謝菲爾德,問:“謝菲爾德,你要離開還是繼續在這裡呆著?”
謝菲爾德站起了身,慢慢走到洛修斯身側,俯身親了一下洛修斯的臉頰,輕聲說:“我今晚等你。”
奈亞拉提普眼神倏地不善起來,可他依然帶著懶散的笑意,似乎無事發生:“小孩,走嗎?”
洛修斯想,他是要成為天命之子的男人,不能再和過去,具體可以精準到昨天,一樣了,繆金隨便咬他,奈亞拉提普叫他小孩。
於是洛修斯踏出了門檻,嚴肅聲明:“奈亞拉提普,我叫洛修斯,叫我的名字,不許以後再叫我小孩這類……沒有威嚴的稱呼。”
謝菲爾德靜靜地站在門內,在少年的身後。
奈亞拉提普斜掃了他一眼,挑釁似的笑了笑,湊在少年耳邊曖昧地回答:“好的,小孩。”
洛修斯:“……”
暫住的木屋鄰近一條清澈的河,河畔長滿了青草,泥土濕漉漉的,洛修斯踩著泥巴沿河向著夕陽的方向走,第二次開門見山:“你為什麼會來守望森林?”
洛修斯走了十幾步,沒有從身側聽到回答。
他抬眼打量了一下奈亞拉提普:“怎麼不說話?”
奈亞拉提普頓住了,露出種孩子氣的斤斤計較:“謝菲爾德剛才親你了。”
沒在意到這個細節的洛修斯:“是嗎?”
“我都沒親過你。”
洛修斯誠實地肯定了這個說法:“是這樣的。”
奈亞拉提普舔了舔嘴唇,盯著少年的嘴唇:“這不公平。”
洛修斯有所預感,謹慎地閉上了嘴。
“他親了你,我也要親你。”
“……”
奈亞拉提普失落地歎了口氣,像沒討到糖的孩子,可他又想起來什麼,眼裡點起一小撮光:“你不讓我親你,那給我畫張肖像畫怎麼樣?我都給你畫畫了,還幫你上了節課。”
洛修斯搓了搓衣角,十分謹慎:“從情理上講,我不應該拒絕你的這個要求,但是我……”
我不會畫畫。
但洛修斯踟躕了一會兒,避開了事實:“這裡沒有畫畫的紙和筆。”
一刻鐘後。
畫板,畫紙,畫筆,顏料,齊齊全全地擺在洛修斯身前,奈亞拉提普期盼道:“現在可以了嗎?”
洛修斯:“……好,你先讓我考慮一下……構圖。”
洛修斯真的在認真地思考構圖和調色。
他把看過的人族妖族記憶中有關於繪畫的內容都回想了一遍,好不容易才顫抖著手把藍色和黃色和在一起調出綠色的時候,一抬頭,卻發現奈亞拉提普正在脫衣服。
“你脫衣服乾什麼?”
“難道你還要畫我的衣服?”奈亞拉提普挑眉。
妖族的王身軀頎長,體態精壯,蜜色的肌膚在橙黃的夕霞映照下有種潤澤、野氣的美感,像不可被捕捉的風。
洛修斯也不知道該不該畫衣服,但他看了看遠處自由奔跑的小精靈,憂慮道:“你脫了上衣就可以了,不用再脫褲子了。”
在奈亞拉提普誕生之始,他見過奈亞拉提普的軀體,也還記得奈亞拉提普是蛇。
在奈亞拉提普回答前,洛修斯誠懇地說:“如果你不想被一群小精靈圍觀你和他們不同的構造的話,就不要脫褲子了。”
然而洛修斯又忘了一件事。
見過奈亞拉提普軀體的是主,不是“洛修斯”。
奈亞拉提普解衣服的手一頓,眼神似乎有些暗:“你見過我是什麼樣子?”
“……”洛修斯繃緊了臉,讓自己看上去誠實可靠,“猜的,蛇都是這個樣子的。”
可奈亞拉提普卻好像不準備放過他,蹙眉:“隻有發情的雄蛇才會露出那裡,或者是妖族的人形,”他思路顯然轉向了另一個方向,不虞道,“哪條蛇在你麵前發情過?哪條蛇勾引過你?”
洛修斯:“……”
奈亞拉提普又憤怒又委屈:“沒有一條蛇比我漂亮比我大!你為什麼要看他們不看……”
“閉嘴,站那裡彆動,我要開始畫畫了。”
奈亞拉提普一下子就不動了,站在原地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好,我不動了。”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
天都全黑了。
洛修斯肅正地站在畫紙前,端詳他的畫作,沉穩道:“我畫完了,先彆過來,在看你的肖像之前,先告訴我,你為什麼會來守望森林。”
奈亞拉提普還是走過來了,和銀發少年隔著一塊畫板,他彎著腰把臉托在畫板上邊緣上,露出含著眷戀的笑,輕聲道:“因為我想你了啊。”
他摸了摸少年的臉頰,這副肖似薩澤杜斯的臉看久了便不會再把少年認成薩澤杜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