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死族,繆金倘若付出了他所有的力量,他將隻剩生前他曾留下的枯骨,然後在泥土下漸漸消減成齏塵。
沒有辦法挽回了。
即使他現在將繆金囚鎖起來,仍無法阻攔他消亡的趨勢,極北之地內域的法陣將自己吸取他的生命直到繆金死亡為止。
洛修斯頭腦中出現了一刹那的空白。
造物主無所不能,可總有即使是主,也無法隨意所欲的困境。
他要回到天堂,現在就以造物主的力量,重新賦予繆金力量讓他複生,再讓消亡的不死族複生,然後重塑不死族,給他們一個好的歸宿嗎?
他不能這樣做。
他現在不能回天堂。
不回天堂,對於繆金他就無能為力。
洛修斯第一次連話都說不連貫:“你彆這樣……彆,”他說著為時已晚的話,“你說你舍不得讓我死,為什麼會舍得讓你自己死呢?你這樣做的結果是什麼你不清楚嗎?”
“我很清楚。”繆金說,“可你的主,從不曾給過不死族出路。”
“你……”
“不要再傻傻地問,為什麼不再等等呢?已經太久了,神明從未給過不死族等待的期限。”繆金不再掩飾疲倦,“到此為止吧。”
洛修斯愣愣地看著繆金。
心裡很堵。
從朋友角度上看,他不想繆金死掉,從不死族角度上看,繆金也不應該死。
可他不能從不死族角度上對繆金說什麼,這隻會讓繆金懷疑他的身份,認為是主授意他來到自己麵前做一個空頭許諾。
洛修斯隻能從朋友角度上說幾句話:“如果你死掉了,我以後就見不到你了。”
這句話讓洛修斯很沮喪。
他想說幾句好聽的話的,但一牽扯到交流技巧方麵,往往事與願違。
他難過地拉住了繆金的手,像在為繆金送行:“你死了以後我會想你的。”
這是句童叟無欺的真話。
但到了聽者耳朵裡就變得不是回事了。
繆金眼神似乎變得有點凶,像會咬他似的,冷冷道:“我還沒死,不勞你想念我。”
洛修斯低下頭歎了口氣,張開手臂抱住了繆金。
因為洛修斯的碰觸,繆金渾身僵硬下來,他想推開洛修斯,可少年把手臂纏在他腰上,推開一點就又纏回來一點,向他低落道:“繆金,我真的……很為你和不死族抱歉,是我的錯。對不起。”
原本要把洛修斯趕向地獄的話不知為何,卡在嗓子眼說不出來了。
他貪戀著洛修斯的觸碰,洛修斯與他不同,他是死人,而洛修斯是活人,有心跳、體溫的活人,洛修斯擁抱著他,將自己身上的溫度和柔軟傳遞過來,讓繆金第一次發現原來他也會有天眷戀一個人——這個人的聲音、體溫、呼吸。
繆金沒有抬手碰他,隻是將屠戮帶來的暴戾壓抑下去了,淡淡道:“與你無關,你不必為了誰向我道歉。”
少年埋臉在他肩膀上,聲音發悶:“你中止內域的法陣不好嗎?我還想和你到極北之地外麵的世界去玩,我不想你死。”
“無法中止。”
洛修斯知道停不下來了。
但再聽一遍還是……忍不住的難過。
怎麼辦呢?
洛修斯抱著最後丁點兒期望,問:“我可以暫時保持你現在的軀體,即使你力量耗儘了也不至於死去,仍可以像普通不死族那樣活著……你可以答應嗎?”
更準確地來說,這不是繆金同不同意的事。
而是他一定要做的事。
區彆隻是如果繆金同意,他尚能以普通不死族繼續擁有生命,而如果繆金不同意,洛修斯隻能讓他暫時沉睡,將他的軀體封存進黑暗中,等到回到天堂,再重塑不死族、賜回繆金舍棄的力量。
殊途同歸而已。
事到如今,隻有這一個選擇。
“不死族已覆滅,我何必再活在世上?”
繆金給出了回複。
洛修斯歎氣道:“可你答應過我,會保護我,和我一起去人間地獄,還沒有來得及實現你就要離開了,我以後去哪還能找到一個人會像你一樣呢?”
“抱歉,以後我保護不了你了。”繆金抬手擁緊了洛修斯——他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但他其實一直知道,被神靈選中的聖人,從來不會需要誰的保護。
他很遺憾會在死後喜歡上一個人,這個人又是被神明所寵愛的那個。
他從來沒有將洛修斯拉向自己的資格。
繆金沉默了許久,慢慢道:“我們從來不在同一個世界,所以你本也不需要我。”
不死族的半條左臂已經化為白骨。
這種把力量生生抽離自己的過程痛苦嗎?
會很痛苦,而這痛苦將持續十數日,一點點地將繆金所有皮肉磨損儘。
隻是繆金一向對自己狠心。
他輕輕在少年嘴唇上印上一個吻,身形消失在了懸崖底。
銀發少年靜謐地站在崖底,腳下是黑褐的岩石。
他金色的眼瞳中倒映出廣闊的極北之地內域的光景。
暴風雪,凜然地披蓋住天地之間。
數不儘的骷髏向上攀爬,穿過雪域,撞斷沿途的枯木,在雪地岩石上留下深刻的印痕,又旋即被大雪覆蓋。
黑色的紋路從峰頂向外蔓延,像滴入白水中的墨汁,漸漸暈染、暈染,染向整個內域。
屍骨雪片一樣繁多,在黑魆魆的法陣中粉身碎骨。
可龐巨的數量體永遠無法屠戮儘,骷髏一層壓一層,向內域更深處逼近,向不死族王的宮殿、內域的峰頂逼近。
王拔起了同族的劍,骷髏海潮似的向他湧去。
他靜默地站立著,近乎暴虐的殘酷和他身上的血腥氣終於衝破了最後一層防線。
直到整個不死族長眠地下,王才有倒下的資格。
生前、重生後的記憶錯亂在一起,讓繆金已經分辨不清他是誰、身在何地,隻有全然本能性的殺戮,沒有一把兵刃能在他手中存立太久。
他累得快要睜不開眼,眼前似乎一片茫白,茫白中他卻幻覺似的看見了無際的黑暗。
他似乎看見他的軀體漸漸白骨化了。
一會兒卻又回到了上千年前,他尚是人族的模樣。
童年的辱罵、毆打似乎又隔了長遠的歲月出現在他眼前,讓他重新看見自己的過去,看見他的被丟進冰洞中死掉的父親,看見他被人淩/辱至死的母親,看見他第一次刺殺人用半條命為自己換來的五個銅幣。
他用五個銅幣買了四磅黑麥麵包,讓他苟活下去半個月,他沒有錢買藥,隻能等到不再流血就拖著他羸弱的軀體去接下一單“生意”。
他等了一輩子都沒等來誰。
現在結束了。
天地蒼茫,隻有銳利的呼嘯風聲。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隻是他靜立在原地許久,都未再等到下一個向他撕咬過來的骷髏。
結束了。
當倒數第二個不死族死去,王才擁有倒下的權利。
他是,最後一個死去的不死族。
死去的生命們,將獲得永恒的安寧。
王撐著破碎的劍,慢慢地跪倒在天地共白的雪地裡,風雪為他的墳塚立起以他的軀體為支架的冰雪碑。
他向前傾倒,最後一點模糊的神智讓他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麵孔,像在寒冷中死去的人在死前出現的幻覺。
他微微笑了笑,眼前墜入黑暗。
銀頭發的少年坐在雪地中,懷中是枯瘦的白骨,漆黑、碎裂的鬥篷覆在屍骨上,白骨手中凝冰的劍已經折為兩段。
少年神態安和,撫摸過冰棱似的骨頭。
雪停了。
風也停了。
陰雲消散,展露出地平線上暗淡的太陽。
白骨漸漸豐盈,皮肉從骨骼上生出,經絡附著回冷透了的骨壁,男人俊美蒼白的麵龐重新被構造再現,垂著長睫,像睡著了一樣安靜。
“等我,我會將你從黑暗中帶回,繆金。”
銀發少年俯身親吻過男人緊閉的眼簾,輕聲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