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太陽不斷西沉。紅豔豔的晚霞灑遍大地。
大殿裡,檀香濃鬱,雲霧繚繞。
慧遠老和尚正跪在蒲團上,虔誠的念著經文。身後是同樣跪著的芸娘等人。
“……轉讀尊經,念佛名號,如是善緣,能令亡者,離諸惡道,諸魔鬼神,悉皆退散【注1】……”
巨大的佛像威嚴莊重,又似乎悲憫的看著每一個跪拜在前的人。
而神誌不清的冤魂們呆呆的站在一邊,聽著那一遍又一遍的誦經聲。
這大殿中有很多人,但真正的活人隻有慧遠老和尚一個。
他的麵色有些蒼白,在畫壁中他本就受了內傷,出來後又馬不停蹄的著手超度這些亡魂,甚至徹夜不眠,如今已經三天兩夜沒合過眼了,鐵打的身子都熬不住,更何況他還是一個眉毛都白了的老和尚。
但這是他的選擇,這幾天他經曆了太多的事,他腦中亂哄哄的,哪怕身體疲倦到了極點,也根本睡不著,倒是就這麼一遍遍的念著經文,反而能給心中帶來一絲平靜。
不過三天的超度也終於接近尾聲了。
當慧遠老和尚和芸娘等人念完經文,渾渾噩噩的冤魂們似乎眼神清明了一些,大殿外,不知何時多了兩道黑影等著,模糊不清看不清楚樣貌。
慧遠老和尚一看就知,這就是地府陰差了,雖不是黑白無常、牛頭馬麵這種耳熟能詳的陰差,但也唬得芸娘等小妖大氣也不敢出。
冤魂們飄出了大殿,卻隻是對著陰差行了一禮,就繼續往前飄了。
那兩個陰差也沒有立刻帶他們走,而是默默的跟在後麵。
慧遠老和尚站起身,連日的疲累讓他虛弱的身形搖晃了一下,但卻還是忍不住跟了上去。
冤魂們飄飄蕩蕩的來到了後院。
院子裡,一個貌美的姑娘正坐在院子裡曬太陽,看見這麼多的冤魂似乎愣了一下,而那些冤魂們來到她的身前,他們的魂魄受損,無法說話,隻無聲的行了大禮。
貌美姑娘像是明白了什麼,起身回禮,隨後冤魂們又對著一個方向遙遙拜了拜。此刻他們神智恢複了些許清明,自然清楚他們能再次重見天日,是得了那兩位的大恩。
拜謝過後,冤魂們主動跟著兩位陰差離開,他們直直的走向院牆,直接穿了過去,眨眼間就沒了身影。
大概是今日陽光太過明媚,隱約間,院子裡似乎有細碎的金光閃動。
遠處的慧遠老和尚身子一顫。
“功……功德……”
他像是終於明悟了什麼,又哭又笑起來。
“錯了!錯了!”
他說世人癡,需佛來渡。
殊不知,他一葉障目,竟是不知自己就是那最大的癡人!
他癡在自視甚高,癡在看低世人,癡在眼盲心瞎竟從來不知師父早已偏執入魔,以至於竟任由如此多的性命白白葬送在了那畫壁之中師父之手,還以為自己是在渡人!
他如今六十有三,六十多年光景,他到底修得什麼佛?渡的什麼人?!
渡人先渡己。慧遠老和尚少時聽得這話,卻不想如今年過古稀才真正明白其中含義!
顧雲初本來被一群阿飄拜謝還沒緩過神來,就又聽到遠處慧遠老和尚又哭又笑鼻涕泡都要吹出來了。
顧雲初:???
*
清晨,收拾好小包袱的顧雲初從寺廟中走出來,手裡拿著根麻繩,三個被麻繩綁了手,神色蔫巴巴的劫匪跟在後麵。
可以說,這就是顧雲初的全部財產了。
李安休養了兩天,也算緩過勁來,用扁擔挑著竹箱跟在顧雲初邊上。兩人還是決定按原計劃先去附近的城鎮,再做打算。
隨後是芸娘等人也走了出來。她們也要離開了,雖然很不想和顧雲初分開,但是她們也清楚,顧雲初要在人間行走,而她們這些小妖卻無法隱藏自己,一路跟著顧雲初反倒不美。對於她們這些小妖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暫時歸隱山林。
寺廟所在的東山嶺到底還是有人煙在,她們將會退到再遠一點的西麵山林之中。
按照之前說好的,李安從竹箱裡麵抱出早已蘇醒過來的二青。他紅著眼眶對二青摸了又摸,不舍之情幾乎要從眼中溢出來了,但最終,他還是把二青遞給了芸娘。
“二青以後還請芸娘你多照顧了。”
二青似乎明白了什麼,晃動著腦袋想要回到李安的懷裡去。看著一人一蛇的樣子,邊上的小茹歎道。
“你不舍得它,它亦不舍得你,何必非要分開呢?”
李安強忍著不舍道。
“它已生靈性,跟著你們潛入山林好好修行日後大有作為,總不能這輩子就一直屈居我這竹箱裡吧?”
接著他看向還在掙紮的二青。
“二青,這對我對你都無益處,你可明白?”
二青不動了。
小青頂開竹箱緩緩爬向芸娘。芸娘蹲下身,把二青放在地上,兩條青蛇互相纏繞嬉鬨了許久,最後依依不舍的分開,小青回到了竹箱內,二青任由芸娘把自己抱起來。
芸娘不舍的看著顧雲初,她深吸一口氣,行了一禮。。
“分彆在即,萬望雲姑娘鄭重,日後如有需要,我們就在這,但請雲姑娘吩咐,我等萬死不辭。”
其餘一眾天女一齊行禮。
“但請吩咐,萬死不辭。”
顧雲初沒有推辭,笑容燦爛的道。
“我記住了!不過就算沒有事,我有空也會來找你們玩的。還有你,老和尚,雖然你佛法沒學咋樣,不過泡茶的手藝不錯。等我下次來,可要把最好的茶拿出來招待我啊。”
站在門內的慧遠老和尚笑著道。
“上好的茶沒有,老衲這隻有粗茶一碗,愛喝不喝。”
顧雲初哼了一聲。
“摳搜的老和尚。李安,我們走。去山下喝好茶去!”
片刻後,慧遠老和尚看著他們分為兩路離開,唱了一聲佛號,關上了大門。笑臉透著些許遺憾。
他在當日超度完那些冤魂後就忽有所感,恐怕隻有不到半年的壽數了。也不知還能不能等到對方再來自己這寺中再喝一碗粗茶了。
*
“新鮮的包子!熱騰騰的包子!”
“客官裡麵請!”
“來瞧一瞧看一看嘞!”
大街上,人來人往,叫賣聲此起彼伏,撲麵而來的都是熱鬨的煙火氣。
隻是無論是叫賣的小販還是來往的行人,乾著自己的事情時,都忍不住偷偷往邊上瞄一眼。在那裡,有一個身穿月白衣裙的貌美姑娘正左顧右盼的走著,性子似乎很是活潑。
這本沒什麼,就算她確實漂亮的很,但是世上的人又不是個個都是色迷心竅之人,還是正常人比較多,哪裡會見天的往漂亮姑娘身上瞅?
他們看的是那貌美姑娘身後跟著的三個大漢。
那三個大漢可不得了,看著神情萎靡不振的,但是那體格膀大腰圓,那相貌滿臉橫肉,一看就是凶神惡煞之人。
但這樣的三個人卻被同一根麻繩綁著雙手,好似那一根線上的螞蚱一般,最古怪的是,這麻繩的另一頭竟然被那貌美姑娘拿在手裡。
她走,後麵三個漢子就走,她停,後麵三個漢子就停。這可實在是個稀奇事,可不得讓人忍不住的偷瞄。
這貌美姑娘正是顧雲初。不過此刻她的身邊已經沒了李安的蹤影。
因為他們在半路遇到了李安幾個相熟的同鄉。李安現在身子虛弱,自然沒法在外賣藝,必須回家休養一段時間,正好那幾個同鄉就是結伴要回家的,可以說是巧了,所以李安就告彆了顧雲初,跟著同鄉一起回家了。
顧雲初帶著三個劫匪進了官府,出來時,懷裡袖子裡總共多了一百三十兩銀子,外加二十貫大錢。
感受到懷裡沉甸甸的感覺。顧雲初嘴角止不住的上揚。
【沒想到一個劫匪就值五十兩,這麼看來我何必那麼著急?感覺欠你的一百兩黃金也不是很多嘛,我再多抓幾個就能換上了。哎呀,細細感受一下,這些銀錠子還挺重的。】
雖然市麵上貨幣兌換率會有所波動,但是在係統那,一百兩黃金就等於一千兩白銀。
係統妹妹深以為然,然後非常講義氣的幫助顧雲初減負。然後愉快的把一百三十兩銀子收回了自己的口袋中。
到手的錢還沒焐熱的顧雲初:……
不過那一百三十兩本來也是要還給係統的,反正還有二十貫大錢可以用。顧雲初揣著剛到手的巨款,直奔路邊小攤。要了一碗豆花,幾個包子。
這一家的生意不錯,邊上的幾個小桌坐了不少食客,正一邊吃一邊聊著家長裡短,結果不知怎麼就聊到了最近的一樁奇聞上麵。
“何兄,你嶽父家就在祁縣,你快跟我說說,前幾日祁縣暴雨傾盆,天上是不是真的掉下來一條龍?”
“這事我也聽說了,隻是其他人說的都忒離譜,何兄你為人我們是知道的,我們就信你,到底有沒有這事啊?”
被稱之為何兄的男人點點頭。
“倒是確有此事。不過你們聽聞的大多是添油加醋的。”
他細細講來。
原來數日之前,祁縣暴雨不止,天上電閃雷鳴不說,隱約還有龍吟之聲,緊接著,烏雲中一條龍忽然跌落雲層,摔下地來。直把河邊的草地砸出一道深坑,幸好周圍並無人家,否則那麼大一條龍落在大街上,怕是要砸死不少人。
至於有多大?
縣令大人用八十張蘆席來蓋都蓋不住!【注2】
掉下來那龍奄奄一息,雙目已無。尾巴擺動間砸得地麵土塊翻飛,猙獰的模樣嚇得小孩哭聲不止,大人也都嚇得不知所措。就在他們不知道拿那條龍怎麼辦的時候,天降數道紅色鎖鏈直直落下,把那條龍捆著拽回了烏雲之上。
本來正津津有味喝著豆花的顧雲初動作不知何時停了。
這等神異之事在這個時代是個難得的消遣,隔壁桌的人聽了一遍還沒夠,又央求著姓何的男人再說一遍。
顧雲初在他們背後聽著,腦海中開始迅速閃過來到這個世界遇到了事情。眼睛微微睜大。
畫皮、畫壁還有……“龍無目。”
顧雲初呢喃出聲。
就算她對於小時候看過的聊齋誌異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但對於聊齋這三個改編成影視劇的大熱題材,她卻記得很清楚。
所以這難道是聊齋的世界?
等等,顧雲初想到了什麼,忍不住轉身過去搭話。
“請問這位何公子,你說的那條龍是不是一條青龍?”
姓何的男人見是個貌美姑娘搭話,先是一愣,隨後點點頭。
“正是一條青龍。”
顧雲初謝過他坐了回去。算了算時間可以確定,那條青龍必然就是被敖焱追捕的青龍陸淩了,龍無目的故事都出來了,陸淩的下場自然不必說了。
隻是不知那敖焱現在如何,那枚玻璃球……啊不對,是那枚淨水琉璃珠還在她這呢。
大概是有了錢,底氣也足一點,顧雲初懷揣著一堆大錢,開始在大街上閒逛。
路過一處橋洞的時候,她啃了口手裡的糖餅,忍不住發出一聲感慨。
【想想當年那個艱苦的時候,還真是有些懷念呢!】
係統妹妹:……也就不到半個月的事,用不著懷念二字吧?
這時,不遠處傳來了嗬斥的聲音。
“哪來的乞丐婆子。快走、快走。”
隨後就是嘩啦啦的水聲。
顧雲初扭頭一看,就見不遠處的小巷子裡,一個蓬頭垢麵的乞丐正垂頭坐在一戶人家的門邊,渾身都是水。
門戶裡一個男人正麵容凶惡的驅趕她。手裡還拿著一個空木桶。
不用看就知道,顯然是這男人口頭驅趕不成,直接拿起一桶水對著乞丐婆子嘩啦啦的潑過去。把那乞丐婆子澆了個滿頭。
隻是被這樣對待,那乞丐婆子卻仿佛是個沉默的石頭,依然呆呆的坐在那裡。
那男人發現那乞丐婆子還不走,一臉凶惡的竟是抬手就要用木桶砸人家。
“喂,哪來的聾子,滾遠點聽懂了沒!”
眼見那沉重的木桶就要撞上乞丐婆子的腦門,一隻手忽然出現,死死的捏住了男人的手腕。
不知何時出現在小巷的顧雲初冷著臉一個用力推得他往後踉蹌兩步。
“你這是乾嘛?大白天的欺負孤老?”
雖說臟兮兮的乞丐坐在人家門邊,確實有些人家會介意。但現在正是倒春寒的時候,這冰涼的井水把人澆了個滿頭,寒風一吹,大壯小夥子都要染上風寒。
在這個年代,風寒可是會要人命的,特彆是一個三餐不繼的乞丐,她可能連買藥的錢都沒有。
這就算了,這男人還要對人家動手?
男人被推開後頓時不爽的扭頭,卻不想看見了一張花容月貌的漂亮臉蛋,臉上的怒意頓時變為了色眯眯的笑意。
“呦,這是哪來的小娘子?這是話本子看多了,要給一個乞丐婆子行俠仗義?”
說話間,他那三角眼還不忘看看周圍,確定小巷子就他們三人,男人眼中的淫邪之意更深,伸出一隻手就往顧雲初的臉上摸去。
“既然如此,我不欺負她了,你陪我玩玩可好?”
“玩玩?好啊!”
顧雲初露出一絲笑容,抓住了男人伸過來的手腕。猛地一扭!
“我最擅長和人玩玩了。”
上一個和她這麼說話的男人,墳頭草都開始抽芽了!
緊接著,小巷裡傳來了隱約的慘叫聲。
很快,鼻青臉腫的男人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的直叫喚。
顧雲初冷哼一聲,隨後看向邊上坐著的乞丐婆子,這人從剛剛到現在一直都是這副模樣,這可著實有些奇怪了。
她走了過去,蹲下身子看向乞丐婆子。
“你還好吧?冷不冷?我帶你去客棧洗個澡如何?否則小心風寒。”
但乞丐婆子對她的話依然毫無動靜。
難道真的是耳聾?
顧雲初伸手,在乞丐婆子低垂的眼前揮了揮。
“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顧雲初的動作似乎終於引起了乞丐婆子的注意,她呆呆的抬頭,臉上臟兮兮的,一雙眼睛渾濁無神的看著眼前的貌美姑娘。
她這一抬頭,顧雲初還來不及欣喜就呆愣在了原地。
“大……大娘?”
係統妹妹疑惑:【啥大娘?你在這個世界還有親戚?】
顧雲初立刻道:【你忘了,我未進陳府之前被當做難民,有一個賣饅頭的大娘送了我饅頭吃。】
係統妹妹想起來了,頓時也是一驚。
【那她……怎麼變成現在這樣了?】
顧雲初自然也想問這個問題。
兩個月前的大娘雖然麵容滄桑,但笑起來和藹友善,叫賣饅頭的聲音中氣十足,顧雲初還記得自己當時還想著在陳府賺到錢就去還大娘的饅頭錢。
隻是沒想到中途發生了不少事,讓她一時沒顧上,更沒想到自己再見到大娘時,對方竟然成了這副模樣。大娘的聽力當然沒有問題,仔細看那雙無神的眼睛,倒像是……精神方麵……
顧雲初心中酸澀無比,回想到剛剛的事情更是心頭再次無名火起,一雙杏眼惡狠狠的看向不遠處的男人。
正偷偷想要回家的男人身子一僵:……他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片刻後,小巷子裡再次傳來男人痛哭流涕的聲音。
*
把那男人打得逃回家躲在被子裡哭後,顧雲初小心翼翼的再次來到大娘的麵前蹲下。想要把人拉起來,天寒地凍的,她想把人帶去洗個熱水澡。
語氣很是溫柔,生怕自己太強硬會嚇到此刻的大娘。
“大娘,你還記得我嗎?兩個月前,你給過我饅頭的,你現在渾身濕透了,我帶你去洗個熱水澡好不好,否則你會生病的。”
“大娘?大娘?你聽得見嗎?”
被拉著起身的大娘終於給了點反應。
“饅頭?”
顧雲初趕緊點頭。
“對,兩個月前,我逃難到你那鎮上,你在賣饅頭,看見我就給了我饅頭吃。你還記得我嗎?”
“饅頭……饅頭……”
大娘看著顧雲初念叨著,渾濁的眼睛越來越亮,似乎神智清明了一些。看著眼前的貌美姑娘哽咽出聲。
“是你,我終於再見到你了!朝霞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