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苦了。
身上的痛楚都比不得他心裡的苦。
幼時喪父喪母,母親是殺死父親的凶手,親戚的指責和旁人異樣的眼光,霍老太太的遷怒和毒打,叫曾經天真懵懂的他一夜成長。
好不容易被姥爺帶了回來,霍老太太卻時不時的跑上門來打滾撒潑要生活費,甚至還辱罵姥爺,讓曾經健談開朗的老人漸漸變成了如今沉默寡言的模樣。
他恨霍老太太嗎?
肯定是恨的,若是不恨,也不至於連聲奶奶都不願意叫。
可他卻沒資格去指責霍老太太,畢竟確實是他的母親害死了霍老太太的兒子,所以這些年來,無論霍老太太怎麼欺上門來辱罵,亦或者每次過去看望她,都要接受棍棒的洗禮,他都隻能默默受著。
但那是之前,昨晚,他從母親的舊物裡清理出了一個鐵盒子,鐵盒子裡裝著一本泛黃的日記本,裡麵詳細的記錄了母親心理改變的曆程。
霍弈君咽下淚意,忍著身上的疼痛和饑餓走進家門。
大門敞開著,一股刺鼻的煙味撲麵而來,他皺起眉,剛想說些什麼,前方陽台忽地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回來了,飯在煤爐上,吃完早點去睡覺。”
霍弈君循聲望去,就見姥爺坐在陽台背對著自己,辛辣的煙味隨著晚風飄進屋子,沁入他的鼻端,他忍不住開口道:“少抽點煙,您身體什麼情況您也知道。”
江老爺子沒有回答,寂靜的夜晚隻有他‘吧噠吧噠’抽旱煙的聲音。
霍弈君沒再說什麼,他捂著乾癟的肚子走進廚房,煤爐上的鋁質蒸鍋上冒著白煙,打開鍋蓋,就見裡麵放著一碗玉米燉排骨湯、一碗紅燒肉和一條絲毫未動的魚,忍了一路的淚意瞬間就崩了。
水霧迅速模糊了他的視線,彙聚成淚珠奪眶而出。
家裡條件不好,很久沒見葷腥了。
他父母去世後不久,霍老太太帶著他來姥爺家鬨過一次,並且提出五十萬的賠償。
在當時人均收入為八百左右的年月裡,五十萬當真可算得上是一筆巨款,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小鎮子上。
姥爺是個正直且善良的人,加之他一直覺得是他的錯,是他沒教好女兒,導致女兒犯下了無法挽回的大錯,讓霍老太太白發人送黑發,所以他同意了霍老太太的獅子大開口,先是賠了她一筆錢,剩下的按月償還。
當時的姥爺是個小學老師,工資一千出頭,除去日常開銷,還能存下一筆錢來,可自從有了這筆債務,姥爺的日子漸漸變的捉襟見肘起來。
姥爺如此爽快的賠錢,除了愧對霍老太太,私心也是希望霍老太太能對女兒留下的孩子好些。
可讓姥爺沒想到的是,他還是低估了霍老太太的恨意。
在他有次上門看望外孫時,正好撞見霍老太太拿著竹條抽打外孫。
一向好脾氣的姥爺終於怒了,他大發雷霆,說要帶走外孫,老太太不同意,他就威脅霍老太太,說若是不放人,他情願去坐牢也不賠償。
霍老太太豈是好惹的?
姥爺態度強硬帶走他的後果是彆人戳著他的脊梁骨罵,說他江家缺德帶冒煙,女兒殺死了霍寡婦唯一的兒子,現在還來欺負霍寡婦,更是搶走霍家唯一的血脈,可見根子裡就是黑的,怪不得女兒是殺人犯,說不定就是江文斯教的。
還有人說這樣的人不配育人子弟,要是教壞了自家的娃可怎麼好……
風言風語傳到校領導的耳中,校領導一開始隻是提醒姥爺注意人民教師的形象,可當家長找上校領導時,姥爺被迫提前退休了。
姥爺受人尊敬了大半輩子,何時被人這般侮辱過?
因此他很受打擊,自此消沉了下來,也再沒踏進過竹清鎮一步,隻是每個月會讓他去給霍老太太送錢。
外孫會遭遇什麼?
以前的霍弈君覺得姥爺不清楚,可今晚豐富的晚餐卻讓他明白,姥爺的心裡其實比誰都敞亮,隻是人生有太多的不得已和苦衷。
再說了,就算姥爺知道,他也不怨姥爺,也明白姥爺的無奈。
而且當年要是沒有姥爺,他會長成什麼樣子,連他自己都無法想像。
他就著淚水把紅燒肉吃了。
紅燒肉肥肉居多,吃起來有些膩,姥爺年紀大了,腸胃不好,不適合他,至於排骨湯和魚,他沒動,想著留到明早起來熱給姥爺吃。
霍弈君洗完碗走出廚房,發現陽台和客廳已經沒有了姥爺的身影,倒是在收拾客廳的時候發現桌上放著一張紅票子。他眼眶又是一熱,抬頭朝對麵的房間望去。
房門緊閉,依稀還能聽到裡麵有咳嗽聲傳來,他擔憂的走到門外,抬手想敲門,轉而想到了什麼,剛抬起的手慢慢地垂了下來,捏著手中的錢抹了把眼淚,轉身回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