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2 / 2)

傍晚,太陽還高高地懸在西窗,龍城有些人家煙囪已經冒煙,早早吃好了飯,有船的劃船,沒船的帶椅子,全往狀元街奔。

路上見了麵打招呼都改成,“看戲去?”

“你也是?”

縣文化館放免費的露天電影都沒這麼熱鬨。

餘家老人不願動,留在作坊忙活,打發年輕人提早回家,綺芳跟哥哥嫂嫂們早早吃了飯,帶著興奮異常的小孩子一起去看戲。

剛一推門,小五就蹦出來,“綺芳,我哥讓我來接你們,不用帶凳子,咱們去肉鋪二樓坐,戲台正前方,專座。”

綺芳往後退了一步,把潤生和沅沅幾個護在身後,眼裡的疑惑更濃,叫她綺芳……

“你又好了?”

“好了?”小五搞不清楚狀況,摸摸腦袋,咧嘴傻笑,“我好極了。”

精神病也有不打人的吧?

綺芳回頭問哥哥們意見,餘淩峰把大家手裡的凳子收好放回去,有室內雅座,誰願意跟外麵人擠,哼道:“這小子倒是會做人,沒笨到家。”

後背立即挨了自家大嫂一巴掌,“得了便宜還賣乖,說的就是你。”

餘家一行從後門穿過院子直接上了肉鋪二樓,金鐮侃不知道是不想出現在眾目睽睽之下,還是有事在辦,並沒有出現。

二樓布置得很雅致,幾樣簡單不失精致的家具,臨窗擺了張四方桌和幾把椅子,桌子上有幾盤時

令水果和小零食。

沅沅和潮生兩個繞過桌子,墊起腳,下巴枕在胳膊上,抻著矮矮的小身子探出頭,使勁往窗戶外望,潤生個子不夠高,原地蹦了好幾個高還是沒讓眼睛越過窗戶,朝綺芳張開胖胳膊,央求道:“姑姑,抱。”

被餘淩峰截了糊,一把掄起小家夥,“小叔比你姑姑個子高,小叔抱你看得更遠。”

指著對麵戲台上做準備的戲班,對湊過來的綺芳說:“看這行頭,這戲班子應該有兩下子,這小子還挺有門道,不知道在哪找來的人。”

綺芳往前望去,戲台隔水高高地設在河道對岸,台上有畫好了戲妝的人在搬運道具,河水中多條小船綁縛在一起連成一片水上看台,遠處甚至城外不斷有小船靠近參與進來。

船上還有岸上已經站滿了人,袁奶奶提著個大竹筐,穿梭在人群裡,售賣她的梅子肉串,看她笑成一朵花的臉,今天的生意一定好極了。

見餘家兩兄妹出現在肉鋪二樓,不是沒人詫異,有跟餘淩峰相熟的年輕人抬頭問:“淩峰,你們怎麼上去了?賣肉這家跟你們認識?”

隻要在龍城,餘家跟肉鋪來往早晚大家都會看見,除了金鐮侃不便暴露真實身份,借這個機會把關係公開也好,餘淩峰半開玩笑地回道:“當然認識,遠房表哥的鋪子,便宜租給我們家,一塊錢一晚上。想上來,一塊五我們轉給你。”

“切,有那閒錢我肉串都吃飽了。”一聽提錢,好奇的人立即走開去尋地方。

夜幕降臨,潤生捧著有他臉那麼大的早熟五月紅,啃得汁水橫流,潮生和沅沅兩個在窗底牽起小手,前推後拉,清脆地童聲念起了歌謠,“拉大鋸,扯大鋸,姥姥門前唱大戲;接姑娘,送女婿,小外孫也要去……”

臨時拉起的燈泡把一方小小的戲台照亮,戲台下的小船上也掛起盞盞煤油燈,水麵搖曳著燭光,蛙鳴聲入耳,微涼的夜風掠過,遠處早稻的稻香和荷花的花香隨風入城,微風也掀起觀眾樸素的的確良襯衫,燈光照亮眾人臉上的滿足與期盼,娛樂至死的後現代人,怎能體會八十年代清風朗月的初夏圍觀社戲的美好?

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得不真實,綺芳秀

眉微蹙,心裡不踏實,總覺得金鐮侃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搞事情。那本看過的書,時隔久遠,她早就忘記有沒有這處細節。

剛想回頭問問正跟大嫂和二嫂聊得熱乎的小五,金鐮侃乾嘛去了,戲台上鑼聲響起,好戲開演了。

前麵說過,當地在秦朝時行政上歸古徽州所轄,雖然後世又被劃撥出去,但地理相連,文化、人文還延續古徽州傳統,徽州人能哥善舞,徽戲劇目豐富,隨著乾隆年間四大徽班進京,更幫助演化了國粹京劇。

今晚這一出戲選的就是徽戲也是後來的京劇名曲——三國典故改編的《水淹七軍》。

一聽二嫂提前報出劇名,綺芳頭疼得想扶額,這麼多戲可選,金鐮侃偏偏選了這個出來,這廝潛意識裡是不是早就埋下了大水圍城的惡念,現在開始挽救還來不來得及?

戲班子確實不是一般的草台班子,一出戲唱念做打樣樣精彩,台下人看得如癡如醉,餘家愛戲的大嫂和二嫂甚至還能跟著台上老生的唱腔一字不差地念出戲文,小娃娃們也大眼睛閃亮,小嘴微張,手裡的東西都忘了吃。

唯獨綺芳心神不寧,金鐮侃到底在玩什麼花招?

被綺芳念叨的小金正在樓下後院的一間隱秘的屋子裡,聽剛剛從外麵回來的三虎、小四彙報。

在外接應的三虎挖苦小四,“哥,這小子長這樣就一點好,能鑽洞。這事就得他來乾。”

“說誰呢?你才是老鼠。”小四踢了嘴賤的人一腳,對金鐮侃正色道:“哥,你放心,那地方隱蔽,平常很少有人走動,今晚酒廠上夜班的都偷跑出來看戲,沒人看見我,明晚情況應該也會像今天一樣。”

“嗯,東西怎麼擺弄你們都學會了,小心點,彆出岔子。”

“知道了哥,保證不會出錯。”

兩個半小時的戲聽得眾人意猶未儘,當聽到戲班的頭頭散場的時候上台宣布明天表演目連戲時,底下更是起了轟動,連餘家穩重的大哥、二哥都鼓掌叫好。

更愛文戲的二嫂秀梅不像男人那麼激動,跟對目連戲沒印象的綺芳解釋,“好多年不讓唱戲,目連戲紅火的時候,你還不沒潤生大,當然會沒印象。咱們這的目連戲擅長雜耍,有吞火、

噴煙,耍蛇舞,還有鋸解、開膛破肚的表演,怎麼嚇人怎麼來。”

綺芳:“……”重口味,果然是金鐮侃的品位。

眾人下樓到後院,發現請全城人看戲的金主終於現身了。

金鐮侃正站在門廊下等著眾人,季秀珍問:“小金,怎麼沒上來看戲?”

“我不喜歡太鬨騰的戲,明天我再上來看。”金鐮侃對家裡的女人態度比男人客氣,有問必答。

餘家三兄弟因為長輩叮囑要待金鐮侃如親兄弟,這次見麵對他也不像以前那樣把敵意擺在明麵上,淩霄和淩嶽客氣地點點頭,淩峰一把掌拍在金鐮侃肩膀,說了聲謝謝。

金鐮侃默默評估這一掌的力度,在小本本上給餘淩峰又記下一筆。

綺芳故意磨蹭走在最後,等眾人都快出了後門,停下腳步狐疑盯了金鐮侃半晌,道:“總覺得你在使陰謀詭計。”

金鐮侃心裡對綺芳的敏感十分驚詫,沒有肯定也沒否定,高深莫測地一笑,“希望你喜歡明天的戲。”

第二天的戲果然很有地方特色,不光有雜耍,戲台上還表演武術、舞蹈,看戲的比昨天的人多了幾乎一倍。

運動結束後,目連戲幾乎在地方舞台上絕跡,好多人為了今天能看上這一場戲,提早從老遠的地方走了大半天水路過來。

綺芳還發現佘慶豐帶著一群看起來像是老師和學生的人站在一艘船上看戲。

整個龍城用萬人空巷形容不算太準確,因為所有人都集中到一條狀元街上。

金鐮侃開場後才出現在二樓,默默坐在綺芳身邊看戲,這人存在感有時極低,綺芳雖然心中有事,但也逐漸沉浸在精彩的表演中,忘了他的存在,正看得入神,身邊人借倒茶的動作,湊到她耳旁,低聲問:“想不想下去走走?”

綺芳不留神被嚇了一跳,反應過來,眼睛一亮,來了!好奇心驅使,起身跟著金鐮侃下樓。

餘家人注意力都被戲台吸引,兩人下樓都沒讓他們分心,穿過肉鋪前門,兩人站在觀眾身後,此時台上的演員的表演正到高.潮——最恐怖的開膛破肚表演,萬人屏息,整個場地一時落針可聞。

金鐮侃低頭對了下表,抬頭的刹那,龍城北麵爆出一聲巨響,天空被照

亮,綺芳第一時間沒往天空看,而是轉頭看向金鐮侃被映亮的側臉,見他嘴角挑起的弧度鋒利得如一把利刃。

戶外看戲的眾人俱被禮炮聲吸引,目光從戲台上移開,紛紛抬頭往空中光源望去。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映入眼簾,狀元街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的表情像是被按了按鈕,出奇一致,綺芳辨認出這種表情叫驚懼。

因為龍城酒廠那根高聳的煙囪尖上出現了一個占了半邊天的慘白色“金”字。

餘家眾人聞聲也迅速下樓,三兄弟往天上一看就明白這一出是誰搞出來的,請戲班子是手段,聚眾是造勢,禮花才是目的,目的是宣誓,宣誓他的不忘。

兄弟幾人望向金鐮侃的目光一時複雜難言,他們一心恢複家業,複仇的心卻從來沒有金家的孫子那麼純粹。

金鐮侃沒有出聲解釋,站在陰影裡跟眾人一起抬頭望天,帶字煙火並沒有停止,又是一聲響,“不”字出現在天空,隨後是“忘”字。

“金不忘”。

玩燈下黑,燈不夠亮,那就再加點光,可以把身影藏得更嚴實。金鐮侃有自信,他隱在佘家人的思維盲區,可以一次性玩夠本。

事隔十多年,塵封的金家和金家往事以這樣的方式在龍城及玉春江兩岸上空重現,金家回來討債了。

兩聲連響似乎呼應眾人心中所想,血紅色的煙火瀑布爆開,如當年金家人身下流淌的血海。

人群中的佘慶峰看到這一幕驚駭得險些站不穩,被身旁的同學扶住,冷靜下來後,猜出是有人在幕後操縱,心中疑竇叢生,能是誰呢?

餘家的老兩口和餘澤湃夫婦今晚留在家裡,聞聲從屋子出來,周蓮漪盯著天上的字跡喃喃自語,“這孩子……”不聲不響,誰都沒通知,竟鬨了這麼大一出。

餘友漁則解氣地拍巴掌,“要是佘福貴那老東西受不了嚇死了,那就太便宜他了。”

離得最近的佘家自然首當其衝,那慘白的三個大字避無可避,見字如見鬼,佘福貴瞳孔猛縮,踉蹌地後退一大步差點跌倒,“不可能,不可能,這不可能……”

佘建國夫婦麵無血色跌坐在地上,佘家老三從後進院子鬼哭狼嚎地跑過來,“爸,爸,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