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懲抬起手,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耳側:“一直在聽,精彩。”
“是悲哀。”夏洛荻走入雨幕中,又回頭對崔懲道,“崔統領想聽聽真相嗎?”
崔懲也撐了一把傘,走在她身側稍稍靠後的地方。
“你不是已經結案了?”
“那是說給天下人聽的‘真相’,我現在要說的,是真實的真相。”
崔懲看著夏洛荻的後背,確定道:“你想說,柳長史是齊王的替死鬼?”
夏洛荻一邊走,一邊說道:
“那隻是很小的一部分,仔細想來,整樁案子從一開始就透著一種詭異。似乎世人都覺得,是齊王不願我插手此案故而處處阻撓,可恰恰相反,我認為齊王從一開始,就希望是由我來辦理這樁案子。”
“否則無法解釋他為什麼從一開始就極力阻止三法司來接手調查,因為他知道,死的是女眷,而宮裡有個陛下很信重的閒人,有能力確保這件案子能在短時間內偵破。”
“我們從頭開始看,如果我是齊王妃,一個江湖術士告訴我,要想得子,需要去宮中冒著欺君的風險去辦一個很容易暴、露的儀式,我大概不會輕信。但如果告訴她這個法子的人是她的結發夫君呢?”
齊王妃的臥房裡,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送子觀音正對著她的床榻,而且有些年份了,正常人都會覺得怪異,除非,是她的夫君允許她,甚至鼓勵她這樣做的。
“你是何時確定是齊王的?”崔懲問。
“從柳氏是假懷孕開始。”夏洛荻長籲一口氣,“我當日因見有其他側妃想用山楂陷害柳氏,跟去之後,卻發現柳氏沒有懷孕。若是為了爭寵,她必千方百計地遮掩,但她沒有……當時,她的反應是,去找人告發我。”
“這就表示,她的靠山知道她是假懷孕,目的……就是為了讓這個側妃假懷孕,來刺激齊王妃。”
齊王府所有圍繞柳氏營造的假象,都是在一步一步刺激齊王妃,最終讓她走上歧途。
“從頭來看,將柳長史的凶手身份替換為齊王,整個案情就自然多了——我是一個多年無子的正妻,有一日我的夫君告訴我,他尋得了一個江湖偏方能使她得子,而他讓側妃懷孕也都是為了這項改換命格的儀式。”
“意誌稍弱者,這般成年累月的花言巧語攻勢下,一咬牙答應了這血肉刻經的法子也不是不可能。”
崔懲不能理解:“就為了子嗣?”
他不能理解,血脈後代命中有便有,沒有便沒有,強求到這種地步,實在沒有必要。
“你不是女子,恐怕不了解齊王妃所受的風言風語。”
“便是如此,血肉刻經又豈能……你怎麼推斷出來那傷痕是銀線所致?”
“我試過了。”夏洛荻道。
天空上一道雪白的閃電掠過,崔懲猛地盯向夏洛荻,抓住她執傘的手腕,果不其然,她的手腕上有縱橫兩道被針線縫過,又被撕拉開的新鮮傷痕。
心臟像是被無形的錐子突然紮了兩下,崔懲咬牙道:“你用自己試?!”
“我想知道有多痛,作為女人,能不能忍。”夏洛荻平靜地退後一步,輕輕掙開,將傘搭在肩上,“所幸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能忍。”
……半個瘋子。
雨水澆落在崔懲懸在空中的手背上,依稀還殘留著她皮下細瘦骨頭的觸感。
崔懲恍恍惚惚地想,她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從越王府?或是從他登基開始?
他一直以來都覺得她是一個能臣……可什麼樣的能臣,要做到這種地步?
但夏洛荻卻仿若未聞一樣,繼續說道:
“齊王熟識宮中布局,所以他告訴王妃,隻有德妃宮裡的佛堂才是靈驗的,其他一概無用。將給王妃的符紙換成帶有迷、香的,確保王妃昏死在佛堂,一切安排好之後——中元節宴後,他便帶著替死鬼來到丹華宮。”
“阿薔的一聲尖叫是在為他們報信,誰也不會介懷齊王在此時衝入宮中是否有違體統。進去之後,親眼看著柳長史勒死了發妻,揭開血經混淆死者死去的時辰,並偽裝案發現場,再裝暈過去等其他人過來……一切再正常不過,即便我能找到殺人手法,全程不沾手的他,也可以乾淨利落地脫身。”
崔懲沉默了良久,道:“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他的?”
“非要說的話,是一開始驗屍的時候。”夏洛荻道,“當我看到房裡點了大量有違常理的佛手柑,我就猜想是不是有人想讓我無法聞出死者準確的屍僵時間。”
她從那時,大概就鎖定了凶手的手能伸進宮裡。
“之後王府的事件就更是刻意得讓人發笑——王妃的住處剛好就在那時空無一人,剛好就有那麼多人能間接為我作證從王妃房裡拿到了巫蠱人偶。還有柳長史,一個王府長史那麼快、那麼精準地找上我,恨不能把臉貼到我眼睛裡讓我記住他,當然,他也是被算計的。”
“我的真相講完了,崔統領,你來說說他的動機何在吧。”
大雨遮蔽了其他一切雜響,隻有崔懲和她能互相聽到彼此的聲音。
崔懲停下步子,看著她道:“齊王封達,泰合十年至十四年,作為‘三王亂’的始作俑者之一,他並非愚蠢魯鈍之輩,相反是個極其擅長忍耐之人。”
“錯失戰機而與皇位失之交臂,一直是封達心頭之痛。而更讓他難受的是——他手上的兵馬都在封地煜州,他本人卻被皇帝扣在京中。”
“尤其是今年,皇帝已經將煜州的二十萬大軍蠶食了一半,封達便越來越急。”
“他有造反的心,豈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軍隊慢慢落入皇權掌控,便策劃了這樣一出大局。”
“他設計了個不破不立的局,謀害自己的發妻,再設法讓皇帝此生,最為信任,也……最重視的人去辦這樁案子,以打消皇帝的疑慮,目的就是為了以為王妃扶靈回鄉的借口,逃離京城,回到封地奪回自己的軍權。”
一個藩王打算造反,一旦曝出來,整個大魏必會陷入動蕩,這就是不能對天下人說的真相。
每一樁看似簡單的案子,背後都有可能是屍山血海。
大理寺卿,這些年便是這麼如履薄冰過來的。
“案子已結,明日齊王就會放心地出京城了,你不向皇帝上奏嗎?”崔懲道。
傘沿下,夏洛荻停下了步子,回眸望向他。
“不必。”
雨水落在她的玉簪上,緩緩滑落下來,泅濕了她的發梢。
“人當安魂,事必昭雪,我相信陛下,正如我從不錯殺一個善人,陛下他……也從未錯放一個惡徒。”
作者有話要說:
封琰:縫在你身,痛在我心。下次再有類似的,去縫裴侍郎。
老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