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裡一燈如豆,當朝的丞相似乎與平日裡並無區彆,一樣是花白的頭發、滿是褶皺的衣袍,正翻著一本聖賢書。
他本就不在意什麼奢靡享受,日子過得清苦,到這裡並沒有什麼不適。
“入冬了休耕了,今年雨水少,叫戶部放著些稅糧,免得明年青黃不接,苦了百姓。”他倒沒有聽聞人清鐘的諷刺之言,而是關心起了糧食收成。
聞人清鐘一貫雲淡風輕的神色緩緩沉澱下來,道:“與其擔心百姓,不擔心擔心朝廷嗎?老師,你的相位可是要歸我了。”
“陛下不會把相位給你。”樂修篁側首想了想,道,“給她也不會給你,你不適合。”
“為什麼?”
“你放縱人欲,做不了聖人。”
聞人清鐘不由得“嘖”了一聲,道:“時至今日,老師的論調還是這般傲慢。都是一介凡人,我做不了,她便可以嗎?”
“她可以,畢竟她答應了為師,隻要秦家的血債平了,她便可以做個聖人……沒有夫君、沒有親族、沒有後代,如是才能秉持一顆公心統禦朝廷。”
聞人清鐘麵上浮現出了厭惡的神色。
樂修篁主張是——朝廷不能交到隻憑一身血統就坐天下的皇帝手裡,要讓公認的、毫無私心、能力絕然的聖人來控製朝政,讓皇帝當一個傀儡。
一個聖人行將就木時,要物色下一個聖人來接任這個“天命”。
為此樂修篁物色了很多弟子,他的眼界很挑剔,能力出眾是最基本的,還要斷絕七情六欲,才能接任他的“聖人”身份。
“我老了。”樂修篁緩緩道,“我在蜀國時,犯了頭風,良醫難治……我已沒有時間去找下一個聖人了,隻有她了。”
“她家族究其根本,也是大魏所害,你怎知她就願意為國獻身?”
樂修篁笑著搖頭道:“所謂一家一國,並沒有善惡原罪之分,曆朝列代,哪個沒出過明主昏君。它隻不過是耕夫鋤下的一塊地而已,是看著它爛掉,還是勤加耕作使之豐饒,皆是看耕夫所為。”
“老師眼中,是如今的魏主能力不夠,才讓老師當年選了朱明?”聞人清鐘負手來到牢門邊,道,“我聽聞潞洲有一‘子牙樓’,老師盛年時曾長住子牙樓,在那處見過無數英雄豪傑,我想,陛下和朱明都曾與老師相談過。”
“隻能說世事無常。”樂修篁道,“我見陛下時,他在靈州做區區藩王……先帝二十五個兒子裡,他是最不受寵的,還被朝廷派刺史監視。倘若效仿光武帝走義軍的路子……他身上拖著封氏皇族的惡名,天然便與受苦的百姓對壘,也行不通。”
這也無怪乎他看走了眼。
樂修篁眼裡,當時封琰的母妃被先帝打斷了腿,其本人更是不受寵,有誌難伸,根本不可能與帝位有緣。
聞人清鐘又問道:“那老師眼中,朱明為人又如何?”
“朱明為人高傲,被折辱之後更是殘忍暴戾,以百姓為牲畜供養他的大軍,雖有一時之銳,久必折斷。”
聞人清鐘道:“這樣的人,按老師的教導,應該是屬於‘不可輔’的那一類。”
“確實如此。”
“那老師為何選了他?”聞人清鐘眯起眼問道,“這是我一直不解的事……老師既然事事以天下為重,為何要選擇讓一個注定禍害天下的人做主?”
“因為朱明必能活到為禍天下的時候。”
聞人清鐘的神色終於起了變化,憑他對這位老師的了解,他從不說虛話,敢布計殺鎮國公秦嘯,必定是有所依憑。
這個依憑是什麼呢?莫不是等到朱明一統天下之後,再行刺篡位於他?
這說不通,文臣篡位很難,何況開國之主通常手中必有軍權,一個外臣隨便把皇帝殺了坐上龍椅,那朱明手下的將領怎麼可能服他,到時遍地割據的局麵一定不是樂修篁想見到的。
“我曉得你在疑惑什麼。”樂修篁緩緩地笑了,“這就是為師給你出的最後一個謎題,你可以讓夏洛荻一起猜。”
……
一大早,扶鸞宮。
嬪妃們的車駕在剛清掃過積雪的宮道上徐徐駛來,下車時每個人臉上依稀殘留著冬日的睡意,直到進了扶鸞宮之前,嬪妃們才互相敲打醒對麵。
德妃站在宮門口一一教訓嬪妃:“陛下風寒,這兩日都沒露麵,爾等就算不關心,多少也掉幾滴眼淚裝成個關心的樣,整日裡吃飽就睡的樣子成什麼樣體統!”
“妾哭不出來啊……”
“拿口脂抹一抹眼角吧。”聰明的靈妃建議道。
嬪妃們恍然大悟,擦紅了眼角等著問安。
不一會兒,扶鸞宮大門打開,眾嬪妃迤邐而入,各自落座。皇後宮裡的大宮女金雀走到花廳裡,向各宮嬪妃行禮,道:
“皇後娘娘今日精神疲憊,本不該傳喚眾娘娘,然今日北燕使團中有一‘奉仙夫人’,乃是燕主與西陵公主的奶母,如今頭次來魏,欲參見諸位娘娘,還請德妃娘娘主持。”
這事李白霜早有耳聞,見金雀在皇後座位旁邊給她安排了個位同副後的位置,便曉得這是要給她拔份,免得被北燕的人看輕了去。
她也不推辭,便坐了下來,不多時,外麵內監高聲傳喚道——
“傳,奉仙夫人。”
隻見一個四十有餘的紫衣婦人緩緩走了進來,宛如個珠寶架一樣,脖頸、雙手上掛滿了各色寶石,到近處見了,或許是妝容得當,卻也不顯得累贅。
“大燕奉仙夫人,見過魏國眾位娘娘。”這奉仙夫人行禮罷,環顧四周,視線一一掃過眼前每一個妃嬪,忽然笑了一下,嘴唇似乎動了動。
德妃微微皺眉,道:“奉仙夫人,魏宮高闊不比北燕,你說話要大聲些。”
奉仙夫人眯了眯眼,道:“妾見魏宮百花齊放,嬌養得宜,為敝國公主心喜而已。”
旁邊的金雀低聲道:“德妃娘娘何以諷刺於她?”
德妃冷笑了一聲,道:“豈是我先無禮?”
她看得分明,剛才這奉仙夫人嘴巴動了動,說的明明是:庸脂俗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