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校尉手上沒有血跡。”
依據方才所驗看,阿赤台死狀為一刀貫心,案發之地隨處也可見噴濺的血液,而睚眥被抓獲的時候,除了鞋底踩到的血跡,身上還是乾乾淨淨的。
那問題來了,他為什麼認罪?
夏洛荻露出了思考的神色,另外一邊,大理寺的眾人也十分古怪。
“這等大事,鴻臚寺那邊本來是嚴陣以待,以為北燕要借題發揮,吵架的準備都做好了,卻不知為何,北燕的使團今天都像死人一樣不敢吱聲。”
“聽說陛下殺了個韃子,是不是怕了?”
“不像啊,這事又壓不住,肯定是要傳出去的,北燕的人傳和其他人傳又有什麼不一樣,何況是這等利好他們的事。”
夏洛荻微微挑起了眉。
北燕人為什麼不敢吱聲?很簡單,昨日的除夕宴,不止是朱瑤兮,在場其他的北燕人也看到了睚眥的疤痕。
她不禁撚摸起了懷裡的玉佩……那是從樹裡隨著常後的屍身啟出來的。
紫都長夜儘,死生與君同。
“紫都”對“朱京”,“長夜”對“天明”。玉佩上的刻字再再昭明了原主人的身份,其雕刻的樣式雖然不與睚眥臂上的完全吻合,但那是因為小孩子長大了,幼時的燙痕也跟著撐大了所致。
答案很明顯了,韃子可汗死在了大魏,北燕的人本該就勢把事情鬨大,可問題就在於凶手正是這個流落在魏國的“太子”。
若是保他,就得罪了韃子不說,還會引起魏國的懷疑。
若是表態支持韃子向魏國要交代,一個不慎把太子害死了,這些人回去都要掉腦袋。
而且如她所料不差,朱瑤兮很快就要來請她幫忙保住睚眥了——這是她和朱明約定來大魏的條件。
可睚眥在找死……到底是什麼讓他攬下這樁罪?
“夏校尉這次很難脫罪了。”蘭少卿簡單推想了一下,臉上滿是擔憂,“他是當著那些韃子的麵突然認罪的,陛下想保他就很難了。”
“突然?”
“對,突然認罪,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一種怪異的感覺在心裡不安地跳動著,夏洛荻問道:“睚眥人呢?”
“在天牢裡……老地方。”
夏洛荻脫去了麻布外衫,秉燭走過一排排牢房,路過許多被抓進來的韃子們關押的地方,最後來到了最裡麵的牢房。
大理寺裡,睚眥是單獨有個牢房的。
秦不語離開之後,比起待在羽林衛的營所、或是空蕩蕩的樂相府,他好似更喜歡這裡。
睚眥抱著膝蓋坐在石榻上,見了她來,道:“你這次來看我,還挺快的,五個時辰就來了。”
夏洛荻的視線掃過這間牢房裡每一塊地磚,上麵四豎一橫地算著許多數。
“你又在劃地磚了。”
“我無聊啊,爹。”
每次睚眥被關進來,都要算夏洛荻隔多久會來看他。
有時幾個時辰,有時幾天、幾個月。
這是他從小在養死士的地方養成的習慣,關進看不到黑夜白天的鬥室裡等馴養人開門,掐著時辰算,開了門就算活過一天。
直到那天,這個要當他爹的人走進來,拆了那暗無天日的地牢。
天光刺眼,就再也沒有黑過。
其實他從來沒給這個“爹”長什麼臉,大多數時候隻會覺得她是一個沽名釣譽的假人……以至於他總是想證明小時候見到的那個背著光打破地牢的人是個幻覺。
這番回憶隻是一閃念的功夫,睚眥坐起來時,看到夏洛荻索性也在牢門外坐下來,像是被私塾先生約談的父母一樣,長長地歎了口氣。
“你為什麼認罪?”
“人是我殺的,就認罪了。不是你教的做人要誠懇嗎?”
睚眥一臉無謂,甚至還很有興致地說道:“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養著我是做什麼,街頭上隨便找個孤兒,都要比我好養一些,沒準還能指望著考個秀才舉人什麼的光耀門楣。”
“你渾說什麼……”
“可你還是收養我了,我原本隻以為你是在乎名聲而已,但看你如今安安心心地做皇帝的女人……你好像也不是那麼喜歡做無用功吧,爹。”
這個“爹”字已然含了幾分嘲諷。
遠處韃子的牢房裡,罵聲漸漸小了下來,夏洛荻看到了他們似乎在注意這邊的對話,也聽到了逐漸靠近的腳步聲,不得不壓低了聲音道:
“昨天你離宮之後見過誰?”
“那我可見得多了,賣燒餅的老吳、打酒的何娘子、進香料的徐大娘……”
“睚眥。”
“也都算是養過我的人,你教的那些聖賢廢話,我彆的記不住,隻記得‘衣食父母’這四個字……所以我一直覺得,養恩大過天。”
“……”
“可你養我時,是把我當賭桌上的籌碼用,還是當家人呢?夏洛荻。”
夏洛荻一怔,手裡的睚眥玉佩似乎有些發燙。
“你要是拿我做報仇的籌碼,大可以早說啊。”他笑著說話,漆黑的眼仁裡卻殊無笑意,“你要報複那殺你和我娘全家的北燕,我這不就……都還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