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風聲(1 / 2)

名偵探夏貴妃 衣帶雪 8180 字 10個月前

“為師還記得,第一次見你時,你方才八歲,在秦氏諸女兒中,你六藝上雖不及不語,但卻最有謝庭詠雪之態。”

樂修篁坐在夏洛荻對麵,藏珠殿如今裡外都是新來的禁軍,或者說是原帝江關隨調入京的將士,他們倒不認得什麼紅線娘娘,隻知道迎接的是位天下聞名的賢相。

很快,他便要官複原位了。

但畢竟時辰未至,樂修篁還有些時間找昔日最得意的弟子閒談兩句。

這一次,夏洛荻再也沒有那時對峙的狼狽,她甚至手裡還拿著她在樂氏門庭裡做弟子時日日不離手的《樂氏治世雜論》,一章章翻閱間,還一心二用,像個觀棋者一般口吻冷淡地分析情勢,見微知著地推測出了宮裡正在發生怎樣的宮變。

這倒讓樂修篁想起了她還叫“秦不言”的時候。

“秦姝”的名頭是很響,卻不像外人以為的那樣養在深閨裡,過著不諳世事、養尊處優的日子。

以“秦姝”之名揚於四海時,秦不言這位國公嫡孫女,時常舉辦四季文會,遍邀下帖的王孫公子與會,名為相親,但那些王孫興衝衝去了秦府,最後卻都是空著荷包出來的。

秦不言有個規矩,想見她和秦不語就需對詩,對不好的,按文采高低罰錢,以去濁氣。而罰的錢,都去賑濟災民、捐贈學塾去了。

哪家的貴女做這般荒唐的事,她家裡人管不得她,外人也不介意被這麼一個俏佳人騙,一時引以為風雅之事。

可好景不長,秦家叛國案發,秦氏一族覆滅,而後的七年,她再未展露過任何少女時的才情。

“……秦公死後,為師本想去保住你們,但無奈趙王的人下手更早。那時還當你們都死了,沒想到天不絕汝,你竟能從流民裡活下來,還找到我這裡。”

樂修篁還是一副落拓打扮,灰色的、起皺的儒生文士袍,旁邊賀公為他新製的朱紫官袍他碰都沒碰。回憶到某一幕,臉上帶著少許困惑。

“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怎麼就……有那個誌氣,敢叫我收你入門,教你救世之道?”

夏洛荻平靜地看著這個滅門的仇人,道:“我萬幸沒死,被江水衝上荻花灘頭時,本想借路過商隊逃難,卻因滿身泥濘,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說醜。”

——哪兒來的醜東西,燕人都要南下了,彆擋爺的道!

“……我渾渾噩噩去了東海郡,路上還挨了個不知道哪裡的王爺一鞭子,說他是要去見秦姝的,叫我彆汙了他的眼。”

“等到了東海郡,又聽說北燕的軍隊即將來此屠城,萬念俱灰時,我便索性睡在城門,等騎兵來了,第一個踩死我,算是一了百了。”

“那天天亮後,城外終於傳來了馬蹄聲,城門開時,我見到的卻是一支軍容整肅的魏軍。他們人不多,而即來的北燕軍隊有五倍之於他們……他們卻要留下來守城,和東海郡共存亡。”

說到這裡,夏洛荻已然心如鑄鐵,平靜地說道:

“若以你的學說而言,人心本性為惡,他們有的是時間逃命積蓄力量以策求存,那他們為何要留下來?甚至之後也無人提起過這份功勳,甚至那守城的藩王都不願留下姓名。”

樂修篁已然知道她指的是誰,東海郡守城戰,是越王第一次彰顯領軍之能,在各路藩王、諸侯裡是唯一取勝的存在,但卻因此被朝廷所忌憚。

“曆朝曆代皆有此種固守忠義之輩,大勢之下,於大局無用。”他說道。

“但他得到了我。”夏洛荻輕聲道,“他的兄弟們棄百姓救美人,兩者皆失。而他,棄美人救百姓,卻兩者皆得,若按你唯利害之論、人心不存,此為何解?”

樂修篁皺了一下眉心,終究還是搖頭道:“特例而已,不足以為證。”

夏洛荻道:“你經曆先帝封逑一朝,看儘苦厄,自以為世道淪墮落,唯有覆滅王朝才能徹底改變這個活地獄。所以你選擇拋棄人心,以為自己能為這世道開辟出一條出路……在我看來,此種腔調,實為可笑,你和自比為神的紅線娘娘並無二致。”

“她為私,我為公,是本質不同。”樂修篁雖然這麼說著,但或許是因為在夏洛荻臉上看不到一絲失敗者該有的晦暗,反倒讓他有了一絲躁鬱。

傳道一生,他不能質疑自己的道。

“不同嗎?你們都否定人心,都通過不擇手段地殺人、奪勢,以期讓天下變成你們眼中的模樣。”

對於朱瑤兮,夏洛荻從見到她第一眼就放棄規勸、說教,因為她這種人是知錯而不在乎,越是斥責她的惡,她越覺得自己能為非凡。

而樂修篁是求道入魔,混沌的世道裡,他早已分不清是非。

“我已得救世大道。”樂修篁緩緩道,“我自聖賢文章中所得,為的是千秋萬代存續之道,天意終究會站在我這邊。”

“是嗎?你自認得道,紙上暢論天下事,字字句句‘為天下好’便覺自己有生殺他人之權。可世間豈止讀書人有道?那世間未有文字、甚至無孔孟之時,先人何以扶持至今?”

樂修篁一怔,夏洛荻將他的著作翻開來,道:

“百姓勤耕織,官吏罰善惡,這不是道?”

“將士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也不是道?”

“哪有那麼多道,天下人為求身家存,為求四海和,故而日日耕作,故而保家守國,這本就是擺在你麵前、你卻視而不見的道!”

夏洛荻每說一句,就將樂修篁的著作撕下一把,到最後,往上一拋。

白紙飄舞著落下,昔日被她所奉為圭臬的教條文字,此時此刻一文不值。

窮極一生的治學心血雪片一樣紛紛揚揚落在眼前漆黑一片的棋盤上,樂修篁那恍如封凍了幾十年的沉靜麵容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很清楚夏洛荻曾徹底接受過他的學說,她和朱瑤兮那種“天下一切當為我死”的絕對私心相反,她可以做到“公心”的極致,隻消把人性拋卻,就是最完美的聖人。

“你曾認同的……”樂修篁緩緩道,“我們要徹底改變這王朝獨尊的世道,推崇聖賢以治世,為的是讓往後千秋萬代的百姓能不再受一家一姓的昏聵之主所禍……”

“是,我認同,我認同的是以我殘軀換千秋清平,而非殘害百萬黎民而換取的一場空夢,而你就是那個發夢的瘋子。”

“不明是非,不曉善惡,憑著讀了兩本書自以為曉得世間萬理就敢輕賤人命,什麼讀書破萬卷,讀的廢書!做的廢人!”

廢人。

樂修篁耳中一陣嗡鳴,片刻後,幾聲稀稀落落的拍掌聲在身後響起。

新來的禁軍左右讓開,朱瑤兮一襲如新嫁娘般的火紅宮裝,不知何時踏入了藏珠殿裡。

“老師,我早說過,師妹是無法勸服的,獨你偏心她。”朱瑤兮理著手腕上的金飾品,隨意道,“與其爭論這些虛無大道,倒不如回頭看看,我手上可是劫材已滿,唯欠老師一陣東風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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