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拉開。
時隔三年,記憶毫無褪色。
他一遍一遍主動回憶著,也一遍一遍被動回憶著。
他知道進門木地板上的一道裂縫,看見散放在玄關的一瓶跌打藥。他知道這道裂縫是爸爸搬運妹妹的新衣櫃時候弄的,那盒跌打藥也是因為搬運時候扭了腰,才買來的。這藥還是他幫爸爸塗的。
他塗的時候還問爸爸體力活怎麼不叫他,都這把歲數了,還要自己上。
爸爸趴在床上,氣哼哼捶床:不就是一個衣櫃嗎?你老子我還沒老呢!
他還看見了妹妹。
妹妹背對著他,長到腰際的頭發幾乎遮住她整個上半身,她纖瘦得像一隻竹竿掛了薄薄的帆,撐在原地。
當日瞥見時候的驚異到了今日已經消失了,被火燎乾淨了,剩薄薄的灰,積在心底。
但血腥氣卻穿透了時間與空間,讓三年後的紀詢依然被嗆到。
他耳朵邊聽見三年前的自己與妹妹的對話。
“紀語,你最近怎麼瘦成這樣,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飯靠餓減肥?跟你講了減肥沒問題,不要瞎減,餓壞了胃看媽不念叨死你。對了,家裡在殺雞嗎?血腥味怎麼這麼大?”
“……哥。”
紀語叫他。
背對著他的妹妹總算轉過身來,像一片布那樣輕飄飄翻個麵。
他看見妹妹的臉,圓潤的臉失去了光澤,尖尖的下頷凸出來,靈動的鹿眼也不再有神采,隻剩下直愣愣的茫然。
和光澤一起失去的還有血色。
她的麵龐蒼白如張僵冷的麵具,有兩道清晰的淚痕殘存在她臉頰,衝散她頰上血點。
那種如墜冰窟的寒涼,也同血腥味一樣,穿透時間與空間,重新出現在紀詢身上。
他循著她的臉往下看,看見更多的血液,噴濺的血液。
妹妹白色裙子的正麵幾乎染紅了,她雙手有著最多的血液,和一把刀,廚房裡的菜刀,日常拿在媽媽手上做菜用的刀。
“哥哥……”
紀語向他一步步走來。
紀詢終於看清了妹妹身後的情景,鮮血在飯廳地板上肆意塗抹,兩具年老的屍體橫躺在上邊,一個仰麵躺著,一個俯身向地。
他們的身體已經殘破,麵孔上還殘留著驚懼與迷惑。那是他年邁的父母。
記憶被一鍵替換了,所有幸福的畫麵被撕碎扯爛,隻剩下眼前血淋淋支離破碎的一切。
紀詢的心在顫抖,暈眩襲上他的腦海,紀語走到他麵前,張開沾滿鮮血的雙臂想要擁抱他,他倉促後退。
紀語停下來了,黑洞洞的眼睛注視著他,乾涸焦枯的眼眶顫了顫,再度淌下淚水。
“哥哥,我好痛……”她哭道。
她抬起手。
刀光晃入紀詢的眼。
“我好痛啊……”
鮮血飛濺出來。
……
回憶在這裡戛然而止。
三年前的幻影消失了,漆黑的巷道重新出現,孟負山依舊站在他麵前,他背靠著牆,牆撐住他的身體。
“是啊。”紀詢說,“我的親妹妹,殺了我的父母。”
“……彆這樣說。”孟負山冷冷道,“不然我不保證手中的刀會不會失手飛出去。”
兩人交談著,角落一個伏在地麵的身影悄然動了動,身體觸到地麵匕首。
紀詢意興闌珊地扯扯嘴角。
他們太熟悉了,早在紀語還在的時候就是朋友,知道彼此太多太多東西。
但知道得太多也不是什麼好事,在隨意傷人的同時,也會被人隨意擊傷。
“五分鐘了。”紀詢說,“你還沒拖夠時間嗎?”
孟負山拖夠了。五分鐘的時間,早夠黃頭發跑到外頭街道上,乘車逃出升天。
他說另一件事:“這次見麵純屬意外,不過確實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幫我查查。彆忙著拒絕,這件事已經在你的計劃之中了——唐景龍。”
孟負山吐出這個名字。
“你不妨往他的工作方向查查。注意,他沒有你現在想的這麼簡單……好了,起來。”
最後一句不是對紀詢說的。
不知什麼時候,孟負山來到趴在地上的那個人身旁,拿腳踹踹地上的人。
“彆裝死了,把匕首給我。”
被刀疤中年人壓在身體下的匕首到了孟負山手中,而被孟負山反複拋著玩的瑞士軍刀則到了刀疤中年人的手中。孟負山拍拍刀疤中年的肩膀:
“我幫你救了你要救的人,現在輪到你幫我擋擋了。等價交換,你說對不對?”
說罷,他一用力,將中年人提起推向紀詢,自己合身投入反方向黑暗中。
“……彆過來。”被強硬提起來的刀疤中年踉蹌兩步後勉強站穩,他手持軍刀,刀尖對準紀詢,但瑞士軍刀說實話隻比美工刀大一點點,實在不是捅人利器,他威脅的聲音中透著一股色厲內荏的勁,“你小子小心點,老子長眼,刀子可不長眼!”
紀詢雙手插在兜裡。
背後的牆還做他最堅實的後盾,他還有點舍不得離開這麼個地方,畢竟遊離在空氣中的力氣大概玩得歡快,一個個忘了歸巢。
紀詢活動活動手腳,好消息是,多少有點習慣了,那種感覺不到肢體的僵木消褪不少,壞消息是,現在他的狀態像是吹了瓶白酒再高燒40℃,每走一步都跟踩在棉花上飄飄渺渺。
他向刀疤中年走去。
他前進一步,刀疤中年退後一步,他們拉鋸的時候,刀疤中年又說了些什麼,紀詢不耐煩逐一去分辨,隻注視著刀疤中年越來越猙獰的臉色。
當惡意積攢到臨界,猙獰化作扭曲,握在刀疤中年手中的軍刀被高高舉起,刀尖如同一道流矢,朝紀詢飛馳而來!
刀光晃得紀詢惡心欲嘔,他眯著眼睛,偏斜視線,完全憑直覺抬手去抓身前的人,這一抓抓到正主,紀詢重重將人抵在牆上,但堆砌在牆根下,沒被注意的雜物絆住他們的腿,兩人失去平衡,先後倒在地上。
刀疤中年手裡的瑞士軍刀在這次撞擊中掉落在地,但他的手掌再抬起來的時候,又牢牢抓住了這把軍刀。
紀詢死死摁住對方的手,沒有用,那隻手依然越來越靠近,軍刀的刀尖,也在不斷前進中調整位置,最後準準對上紀詢的眼睛。
他用力紮下——!
千鈞一發,一隻手臂自後橫來,擋在紀詢眼睛和這把刀之間。
軍刀給裹著手臂的呢子外套劃了道口,這也是刀疤中年最後的反抗,下一刻,他持刀的手腕被背後的人叼住一抖,軍刀落地;再接著,沉悶一聲撞擊響,刀疤中年軟軟倒下。
紀詢身上一輕,再望過去,望見霍染因。
霍染因收了地上軍刀。
對方那雙總藏在霧與夜之後的眼睛,第一次收起那些深深淺淺的猜疑和警戒,隻剩下全然的關切:“沒事吧?”
關鍵時刻還是人民警察讓人安心。
紀詢提在胸膛的一口氣泄了,身上哪哪都疼,尤其是腦袋,疼得一百個錐子同時在釘。他有氣無力,軟軟伸手:“警察弟弟,幫個忙,扶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