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詢觀察程正。
開門驚雷的效果不怎麼樣,坐在對麵的程正臉上確實露出了一刹的愕然,隻是愕然,並非驚慌,接著他抱歉地笑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個指責太荒謬了。我為什麼要殺了唐景龍?”
“因為唐景龍殺了奚蕾。”
“這是警方做出的結論嗎?”程正說,“殺害蕾蕾的凶手已經找到了?”
“沒有。”紀詢實話實說,“我猜的。我隻是覺得,兩個相互關聯的案子裡,你和唐景龍對於自己的不在場證明都過分成竹在胸。”
程正靜默不語,沒有阻止紀詢,他不是那種會阻止人的人。
“唐景龍沒有掩飾他留在奚蕾家裡的dna,你沒有掩飾那家過分近的飯館。你們都是擁有強烈動機的嫌疑人,又都在第一時間清晰無誤的拿出了可信的時間證明。一擊必殺,一鍵洗白。”紀詢虛心發問,“你說巧不巧?”
“我有不在場證明,是因為我沒有殺人。”程正不生氣,隻是很無奈:“還是看證據吧,警察辦案總不能靠猜?”
“彆誤會,我不是警察。”紀詢,“我就是個多管閒事喜歡天馬行空的小作者,嘛,總是越奇詭越抓人眼球。說這些,就是找點創作靈感。你不如也和我隨便聊幾句對案件的看法?放心,我不會錄音,一個小知識,偷偷錄音沒有法律效力。”
“我知道。我好歹是個老師,懂點法律。”程正笑笑,“隨便聊的話,嗯……我確實挺想殺了凶手。”
“哦。”紀詢不露聲色。
“我是外頭來的,來了快三十年。那時蕾蕾剛出生,我替她接生,名字也是我取的。她是我第一個學生,聰明、好學,還不負眾望,考了出去。她比我有勇氣的多,比這裡的大部分人都有勇氣的多……但沒有辦法,這就是命。”
程正的眉眼垂著。就紀詢來看,程正年齡並不大,可能也五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但他身上卻無時無刻散發著濃重暮色,黃昏已晚,夕陽將下,他以一種認命的態度迎接黑暗。
“她是死了,她因為一個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秘密被殺。”紀詢說。“你是她的老師,不想聽聽她的未儘之語嗎?”
很長一段沉默。
紀詢能夠感覺出程正似有觸動,他內心依稀在搖擺。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紀詢放緩聲音,他不在意唐景龍案的真相,他要的是奚蕾案的全部,他說出自己最終的目的,“奚蕾手中有十九個女娃娃。她很珍視它們。我認為她窺探到的秘密也許同這些娃娃有關,同她的出生有關。這個村子的女孩很少,她們……”
程正開了口,他輕輕的,平靜的:
“她們都嫁出去了。”
和程正的溝通沒有到達紀詢預期的效果,倒是律師及時給他發來好消息:“奚正平確定同意遷墳了!”
他將消息反饋給警局,昨天已經商量好了,這裡確定以後,警局就會出車,由兩位執勤民警看押曾鵬過來,完成曾鵬最後的心願。
鄉村偏僻,路上時間久,閒著沒事,紀詢在村裡溜達溜達。他也沒去什麼特殊的地方,就是在田間的道路走走,看看鄉村之後那個種羅漢鬆的山的入口。
山村很寧靜,冬日裡,山下的樹枯了,山上的不知什麼品種還綠著,遠望間似一片綠雲,罩在朦朧雲霧中。可雲霧是黑的,如一隻陰沉的眼,居高臨下。
眼不止自山上來,還自紀詢周圍來。
自從離開程正的屋子之後,那種無時無刻不被人暗中窺視的感覺就籠罩著紀詢,紀詢不動聲色,注意周圍。
沒有人長久跟蹤他,隻是他每到一處,都有原先在這處乾活的人望他。那眼中也沒有好奇打量,隻是陰的,同雲霧一樣陰,陰沉沉,掛著冷霜。
——而且,全是女人。
望著他的,全是女人,沒有男人,男人們還聚集在奚正平的院子外看熱鬨,隻有女人,分散在各自家中,各自地裡,做著活計,如同安心荷。
山村的氣氛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枯枝變得更僵,凍土變得更硬,風都開始凜冽,暗藏著刮人的刀子,謝天謝地,村口的道路上遙遙傳來一陣汽車馬達聲,一輛破破爛爛的白色金標牌麵包車出現。
它停穩村口,車門打開,兩位長相一模一樣的年輕便衣警察帶著曾鵬下來,曾鵬手上沒有手銬,當然他也沒有任何要異動的樣子,老實走下來,老實站穩了,隻是在看見紀詢的時候,如同看見希望,眼裡會迸出些許亮光。
“你們好,我是紀詢。”紀詢上前,正常人看見雙胞胎都會多看一眼,他也不例外,先多看一眼,再介紹情況,“律師在奚正平家裡,我們先去奚正平家中,他擬好了房子轉贈協議,等曾鵬簽字,就可以動工遷墳了。”
“明白。”兩人回答,接著他們爽朗一笑,“紀哥,我叫高方,他叫高圓,我們認識你,你的優秀事跡至今還貼在光榮牆上,我們每天去食堂吃飯都會路過。”
“你們提醒我了。”紀詢說,“下回去警隊我把那些撕掉。”
兩人愕然。
然而紀詢已經轉身朝村子中走去,沒得說,餘下三人跟了上去。到了奚正平家中,周圍來看熱鬨的男人已經走了,奚正平和律師在院子裡喝茶,沒見到安心荷,隻聽見屋子裡傳來點響動,可能在裡頭乾活。
“人都到了。”律師招呼,“都商量好了,雙方把字簽了就行。”
這時虛掩的門一動,一位婦女自其中走了出來,她手裡拿著個托盤,托盤上放著堆成寶塔狀的橘子,她將橘子拿到紀詢四人麵前,招呼道:“農村沒什麼好招待的,大家吃點水果。”
紀詢隨手拿了一個。
但大高小高一致擺手拒絕,警察哪能拿群眾家裡的東西,曾鵬更沒有心思吃水果,眼睛直勾勾的,全副注意力都飛到了律師拿出來的薄薄的紙上。
“吃吧,吃吧,至少吃一個。”婦女臉上粉著僵硬的笑容,一個勁將水果往曾鵬及大高小高懷中遞,力氣很大,“村裡好不容易來一趟客人,怎麼能不吃點東西?”
“不用,不是客氣,真的不用。”
推搡間,托盤傾斜,上頭橘子骨碌碌撒了一地。
婦女哎呀一聲,大高小高連忙彎腰幫忙拾揀。
一彎腰,原本被寬大衣服遮掩的武器輪廓立刻顯示出來。
婦女望著,她臉上的僵硬蔓延到眼裡,僵木地望著這處,望著槍支的輪廓。
“謝謝阿姨,您太客氣了,我們真的不用水果……”
等大高小高拾好東西,站起來時,還依循方才繼續客氣,可婦女突然不說話了,冷冷的端著盤子,任由他們將東西放上,轉身離去。
這個小小的插曲隻局限在院中的一角,坐在院子中央的律師終於將公文包中的文件整理好了,他招呼曾鵬,曾鵬無比爽快,刷刷簽下名字;輪到奚正平了,奚正平拿起筆,同樣要簽下屬於自己的名字,但——
“不許簽!”一聲厲喝又高又尖,聲音來自屋子裡,紀詢看見安心荷走出來,她身材高大,猛一下自屋子裡出來的時候,看著簡直像是個當家作主的男人。
“彆瞎鬨。”奚正平根本不在意,頭都沒有抬,繼續研究簽字的位置。
來到桌子旁的安心荷刷地搶過奚正平手中的文件,撕成兩半。
奚正平被嚇了一大跳,站起來衝安心荷怒吼,“你沒事發什麼癲,瘋了吧?”又連連衝律師道歉,“不好意思,我老婆精神有點問題,情緒不穩定,你看這被撕了……還有其他的複印件嗎?”
律師也意外,但他很會說話:“沒關係,我這裡還有。之前考慮到這裡可能沒有辦公用材,我帶了個便攜打印機過來,打什麼都方便。阿姨不簽是有什麼顧慮還是有什麼不滿意?不管是什麼我們都能溝通解決。”
“對。”曾鵬緊張極了,趕緊點頭。
“我說了不許簽!不準遷墳,誰也不準動我女兒的墳,山上的那塊地一丁點兒也不許動!”安心荷卻一反之的木然,神情變得很可怕,臉色也完全鐵青,她的眼神,也比紀詢之前看見的每一個婦女都要陰,她明明在麵對律師、曾鵬、丈夫,可紀詢卻覺得她正在看著自己。
自她眼中滲出的陰冷的光,自上而下,淌過他的身體。
“女人懂什麼,一邊去,這裡沒你說話的份,”奚正平很不耐煩推了安心荷,“反對遷墳剛才怎麼不說?現在大家談好了你來馬後炮?滾滾滾,進屋子裡做飯去!”
矮小的奚正平沒推動安心荷,她旁邊是個木架子,木架子上有盆水,她搶過盆子,唰地照律師腳上潑。
律師大駭,好在平日健身房運動,手腳還算靈敏,倉促間後跳,好歹躲過半盆。
奚正平啪地給了安心荷一耳光:“你瘋了!”
大高小高都為這目不暇接的變化呆了,此時趕緊喝道:“有事說事,不許動手!”
院子已徹底混亂,屋子裡跑出了好幾個女人,女人們拉扯著安心荷,也阻攔著奚正平,嚷嚷著“彆打人”,“有話好好說”。原本離開了的男人又出現了,村子就這麼小,東頭一聲喊,西邊能聽見,大家出門張望,有走過來的,也有遙遙勸說的:
“都一把年紀了,兩口子吵兩句嘴就算了,怎麼還動了手?”
“不要讓外人看笑話嘍。”
“老平,把你老婆帶回房間,彆讓她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