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紀詢趕緊把礦泉水瓶自唇邊拿開, 彎腰咳了好一會,咳得臉頰都紅了。
“激動什麼?”老胡倒是淡定,臉上透著老年人特有的看透世事從容平靜, “都一人帶一邊耳釘, 就差寫個‘我們是一對’的牌子掛在胸前昭告世人了, 結果被人說了句, 就害羞了?”
“這有什麼好害羞的。”
紀詢算是順回了那口氣。不爭饅頭爭口氣,老胡從容平靜, 他就風輕雲淡。
“剛才喝急了水而已。倒是老人家, 你對霍染因了解真深,沒少做功課吧?怎麼, 和他的長輩有舊?”
“這還需要做功課?”老頭的臉上, 又出現了那種奇異的笑容, “往前倒退個幾十年,城裡誰不認識霍家小姐?”
“……”
紀詢凝了眸。
還好霍染因不在這裡……他想著,又說:“那廢棄港口呢?”
沉默的換成老胡了。
“那裡一定對你有特殊意義, 比如你是霍家船廠的員工,所以才會去特定的地方緬懷過去。”紀詢說。
“我去那裡,不是因為我是船廠的員工。”老胡否定了紀詢的猜測,他認認真真地解釋, 像在解釋一個絕不容認錯的東西, “而是因為箱子。”
“箱子?”紀詢想起那裝扮的妥妥當當的集裝箱。
“我想在箱子裡看世界,箱子, 就是我最緬懷的東西。”
“你之前還說是為了藍眼淚。”
“那不衝突, 這是我的愛情。就像你們出格的成了一對,我也有我要緬懷的不為人知的奇特的愛情。”老胡道。
紀詢被吊起了胃口。
“都說到了這裡,不介意再往下說說你的奇特愛情吧?”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老胡笑起來, 這一刻,他臉上的皺紋仿佛因笑容而舒展,他端正的五官也似乎脫離了時間的束縛,在光中留下了英挺的影子,“不過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會把這個故事懷抱在胸,與烈火俱焚,再帶入墓碑。從此和我天長地久地在一起。”
那是我年輕時候的事情了。
說是年輕,恐怕也沒有你這麼年輕,而是個年富力強的中年人。
那時我在做著一個很無聊的工作,差不多相當於維修工吧。
一個很無聊的工作,絕大多數時候是對著已經看過了千百遍的機器再看千百遍,機器不損壞的時候無所事事,機器損壞了,又要焦頭爛額。
周圍那些人——
全是沒文化的苦力工,不聰明的,整天就賣點苦力過活;有些小聰明的,因為沒有係統地學習過技術,雖然有時能依照經驗修好機器,但也有將機器修得更壞的風險;這時候你總不能任由這些人肆意顯擺給自己添麻煩。
偏偏那些小聰明之輩,都愛顯擺,遭你阻止之後便覺得你是害怕自己飯碗被搶,被暗暗對你懷恨在心。
就這樣天天呆在一個巴掌大的小地方,日複一日,夜複一夜的虛度人生。
夜深人靜,也不免在一片空虛中,懷疑自己生存的意義。
但等到白天的陽光照下來,又開始照例走上工作崗位,一切都如同早早被設計好的刻板程序。
反正不管怎麼樣,我都是一個不大受人待見的人。
但技術工相較其他苦力,還是有些地位,他們又不得不對我露出笑臉。
一張張虛假的笑臉便如一張張麵具,虛虛浮在我的身旁,和那些存放在倉庫深處,藏在黑暗裡的箱子,正相得益彰。
總而言之,這是個窮極無聊,消磨意誌,不是人乾的工作。
那天我從房間出來,看見我的同事們正圍繞著一隻不慎落在這裡的潔白大鳥打賭,賭它是公是母……是的,在這無聊無趣,沉悶如水的環境中,連一隻鳥的性彆都能引發出大大的議論。
若非最近管得嚴,不許他們喝酒,恐怕他們還要在喝酒之後因賭而鬥毆。
你問我既然做得這麼不開心,為什麼不辭職?
人們找新工作的理由有很多,可不辭職的理由隻有一個。
哪怕這份“維修工”的工作有一百種缺點,但至少有一樣優點:它的工資足夠高。所以我願意在此地消磨意誌,虛擲生命。
畢竟想要開心快樂,誰去工作?
這一天裡,在他們圍觀鳥兒的時候,我依然在黑暗裡做例行的巡視,當巡視到倉庫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異樣的箱子。
箱子的鎖被撬開了,隻是剩下孤零零的兩個鐵環仿佛一張小嘴,正衝我訕笑。
怎麼回事,居然有人敢潛入倉庫偷東西?
一時之間,我驚訝大於憤怒,不由伸手,將箱子掀開——
我看見了她。
側臥著,頭顱向下,膝蓋頂起,雙手抱著雙膝,在箱中酣然睡去,睡姿一如嬰兒般純潔的她。
她是少女。
她的臉頰白皙,如三月枝頭含苞的杏花;她睫毛長長,抖動著生命的頻次;她嘴唇嫣紅,仿佛水蜜桃上那一抹多汁的粉嫩。
你沒有辦法理解。
沒有人有辦法理解。
當一個麻木的男人在黑暗中,在毫無準備中看見這樣一個鮮活的,美麗的,與周圍陳腐的人和物都截然不同的女人的時候,他是怎樣的感覺。
他的腦海仿佛發生了爆炸。
爆炸炸出的每一道光點都是那絢麗的煙花。
他看著這由自己親手打開的箱子,看著藏在箱中的少女,這黑暗亦不能掩其風華的寶石。他在這瞬間如此輕易地意識道:
我愛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