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還有逃避吧,逃避身為父親的責任。”霍染因平靜道,“一個重病的孩子對精神和財力的負擔,也許讓他對家的愛破碎了吧。”
Ben沒有再參與這種討論。
他繼續說:“不管怎麼樣,這次的離婚很平和,無論是苗真還是她丈夫,都沒有責怪我,他們很感謝我……這也許就是恒久忍耐的愛所獲得的回報吧。
當我千方百計訂下器官,醫院那邊,也傳來一個好消息,正規渠道裡,孩子的器官也有了眉目,預計再等三四個月到半年,就能排到。
雙喜臨門啊。
本來千難萬難的事情,一下子有了兩種選擇。
我和苗真商議,究竟要用哪個器官。我聯絡的器官是黑市的,但它有好處,它立刻就能用,現在就可以約手術時間;至於官方的器官,當然是更好更令人放心的,但是畢竟,要再等半年左右,孩子得再受半年的罪。
何況,夜長夢多,萬一等待的時間裡,官方的器官又有了波折,怎麼辦?
正好,當我再聯絡黑市的時候,黑市的人對我說,如果你有顧慮,我們也可以直接讓你要的器官進入正規渠道。”
“進入正規渠道?”霍染因喃喃自語,“唐景龍?”
紀詢沉默。
是啊,這不正是唐景龍之流在辦的事情嗎?不正是這艘船最聳人聽聞的舉動嗎?
這麼早,柳先生就能辦到這件事。
那麼,紀語的心臟……
他情不自禁望了孟負山,發現孟負山正在看自己,並立刻收回目光。
他意識到……孟負山也意識到了……
他的父母,很有可能,做了和Ben一模一樣的選擇,去黑市給紀語買了心臟……
Ben沒有意識到眼前三個人在想什麼。他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之中。
“這句話打消了我所有的猶疑,於是我們決定用現在就可以提的黑市器官。
確定手術日期之後,苗真又哭又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沒有說話,但透過她水波粼粼的眼睛,我看到了期望。
她很突然地提出期望,期望孩子恢複後,我們三個人在一起。
真是太突然了……”
“一點都不突然。”紀詢說,“你覺得這時候她愛你嗎?”
“……”Ben搖頭,“我不知道,我愛她,但是……”
“她隻是迫於流言。”紀詢平靜道,“孩子還在病床上,雖然你一直無私的奉獻,但我想在這個特殊的時候,一個為孩子心力憔悴的母親,是沒有精神思考另外的感情的。她之所以會表達出這種期望,來自於她離婚的丈夫,和周圍的閒言碎語。周圍人的言語,普世的觀念,包括她對你的感激,糾結起來,讓她在對你其實沒有多少愛意的情況下,做出了這種選擇。”
“但是你拒絕了她。”紀詢低聲說,他看穿了Ben的遲疑,直到現在,Ben還在為自己當初的選擇而迷惑。
可是這其實不需要迷惑。
媽媽教會了Ben怎麼去愛。
無私的,遙遠的,不求回報的對待一個人,就是愛。
無論父母中的哪一個,最後都沒有回到Ben的身邊,所以,這份愛,也注定不應該被苗真所回應。
這恐怕是Ben在當時遲疑的最根本原因。
沉默許久,Ben緩緩說:
“器官移植之後,孩子一天天的好起來,我和苗真都很開心。
孩子也很懂事,沒有問爸爸在哪裡,反而對我很親近。
我想是苗真和這個孩子說了一些事情,就像媽媽在小時候摸著我的頭,告訴我爸爸離開我是為我好那樣。
但是突然,非常突然,器官出現了排異反應。
上午還好好的孩子,到了晚上,就沒了。
不要說苗真,就連我,也不敢置信。
希望的破滅令我們一同頹廢,原本從沒有喝過酒的珍,開始酗酒。
有一天。
一天晚上,苗真渾身酒氣,醉醺醺來質問我。
她揪住我,大哭大笑,大吵大鬨,一疊聲的質問我,是不是器官不好?是不是移植的器官不好?如果我們用醫院的正規渠道的器官——怪你,都怪你,一切都怪你,我聽信了你的話,用了來路不明的器官,才害死了女兒!
那一天晚上,我切切實實地認識到了苗真。
不是半夜給我開籬笆的苗真,不是坐在我家窗台上的苗真,不是嫁給了彆人的苗真……不是距離我非常遙遠的苗真。
是此時此刻,就站在我麵前的苗真。
她抓著我,我也能抓著她。
她是……鮮活的。”
“失去孩子令她如此痛苦。”Ben說,“我本來應該體會她失去孩子的痛苦,可是在這個殘忍的時刻,我內心充溢的,竟然隻是我對她的自私的愛,這種愛在我心裡火焰一樣翻湧著,它簡直像是一種詛咒……咒死了孩子!”
“要不是我的急於表現,要不是我急於讓愛得以宣泄,我不會去聯絡黑市,自然也就不會害死孩子!
苗真在我懷裡痛哭失聲。
可我滿腦子都是真實的,鮮活的她,我心中翻湧的,是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愛的快樂,以及意識到這種快樂是卑鄙無恥的痛苦……”
“終於從愛幻影變成愛人了。”孟負山平平無奇評價,“可喜可賀。”
“是啊……”Ben失笑,“或許吧。”
然後,他的笑容漸漸落下去。
可是另一種奇異的滿足,湧上他的臉。
“第二天,苗真約我去孩子治療的那家醫院。
她對我說,原諒我了。
而後,她當著我的麵,從醫院的高樓一躍而下。”
“她原諒我了……”Ben繼續說,“她最後看我的那一眼裡,我沒有看見恨,隻看見愛。”
當然是愛,親近之人的這最後一眼,怎麼可能會有恨。紀詢想起紀語。他慢慢品味著這種自故事裡,遞延到故事外的苦澀。
從舌根泛起,順著唾沫,吞咽入胃。
再從胃裡泛起來,泛入心肝脾肺。
女人用死亡帶走了所有的罪。
活下來的人,被迫洗滌的乾乾淨淨。
但這樣,罪就消失了嗎?
Ben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似乎這一段話,直到現在,還令他情緒不穩:
“她摔在地上,鮮血鋪了一地。
不可能有救。”
“然後呢?”紀詢問。
“然後?”
“你對她做了什麼。”紀詢說,“我覺得她跌下去,不是故事的結尾。”
“……我做了一件你們也許無法理解的事情。”Ben笑了笑,“但我做了一件我這一生中最正確的事情。”
“我,吃了她。”
“你……”霍染因恍惚了一下,“吃了她?”
“嗯。”Ben重新平靜下來,平平點頭,“我參加了她的葬禮,偷了她的屍體。”
“我剖開她的胸膛,取出她的心臟,我將她的心臟做成菜肴。
很美味。是我這輩子做的最美味的一道菜。
我一丁點也沒有浪費,裡麵有我最高超的技藝,和我全部的感情。
苗真永遠和我在一起了。時時刻刻,不離不棄。”
他遙遠的愛人,如同天上的月亮,月亮曾經走到他的身邊,又再度回到了天上。
他體會過這切實的愛,又掌握了這永恒的愛。
於是,當月亮從天台落下去的時候,也自他心中冉冉升起。
她跌下去,她的生命終結了。
但同時她又幻化成為無暇的女神,在一個男人的心中,有了永不褪色的聖潔。
Ben看向自己身側。
女人甜蜜依偎著他。
“她用她的生命救了我,所以我來到這艘船,我願意用我的餘生,杜絕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發生在其他人身上。”,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