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墨珣用過早飯之後,就由管家領著上國子監報到了。
昨日認親宴, 國子監裡的祭酒﹑司業﹑監丞﹑博士、典簿等官員都去了,也相當於是越國公在給墨珣撐場子。是以今日墨珣一來, 也受到的待遇還好, 雖然並不熱絡倒也沒讓人覺得無法自處。
國子監一般不收年齡太小的監生, 因為太小就意味著博士要耗費的時間和精力都更多。國子監裡的教職人員均有品階, 乃朝中官吏, 再加上太學之中監生眾多,總有錯漏。
祭酒曾對越國公明言過此事, 然而越國公卻覺得墨珣後年就要參加鄉試, 總不能在這段時間無人教導。越國公平日裡還需在禦史台辦公,沒有閒時去教墨珣讀書。再者, 聰慧的孩子若是放久了, 也會變得愚鈍。
越國公既然都這麼說了,那祭酒自然不再多話。反正他已經將利害關係同越國公言明,那越國公仍是覺得墨珣以八歲之齡入國子監不成問題, 那便入吧。
在前朝進國子監還需舉行束脩之禮,然則也不過是個形式, 宣和帝登基之後這個儀式形同虛設。國子監的教職人員自然也懶得搞這個, 隻消學生能交上束脩便成。
管家把一應事宜辦理妥當之後將書袋交給墨珣便回府了,而墨珣則跟著祭酒往學堂去。
一路上, 祭酒向墨珣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國子監內的情況。“國子監內有率性、修道、誠心、正義、崇誌、廣業六間大學堂, 分彆教授不同的課業。‘正義’、‘崇誌’、‘廣業’之中主學四書五經, 而‘修道’、‘誠心’則是給已經開始做文章的監生學習的地方,之後便可以進入‘率性’學習了。”
“‘率性’之中學有律令、書數、射禦等課程。師大人曾對我提過,你在建州也進過官學,學過一段時間。其實國子監與建州的官學並沒有太大的區彆,隻不過國子監大多是朝中大臣的子嗣。”祭酒也不說更多了,再說下去就不太好聽了。無非就是這些監生的資質參差不齊,好的也有,但差的也不少。“我想你既然已經參加過鄉試,那應當是可以直接去‘率性’學堂了。”
國子監裡的監生有好些都是尚未有功名在身的,當然,沒有功名的監生也有名額限製,限額為三百名。這些監生所處的學堂與有功名在身的監生所處的不在一處,以免因為教學差異而跟不上進度。
宣和帝喜好角抵,對射、禦也十分重視,是以所有的官學都需要將這些戶外的課程加入到教學之中。
祭酒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幾名皇子也在太學之中學習,按照學業的進度,你們會在同一個學堂,也無需太過介懷,以平常心對待即可。”
“是。”墨珣明白。他年紀尚輕,現在背後還站著越國公,若是與哪位皇子交好,恐怕會引起宣和帝的忌憚。之前墨珣也曾聽越國公提過“定立儲君”一事,無論朝臣怎麼上書,宣和帝就是咬死了不鬆口。一應朝臣雖還要觀望,但苗頭已經有了——趁著儲君之位還未定立下來時站隊,自然比起已經立儲之後再行依附更能博得皇子的好感。
國子監比起建州官學來,隻大不小。就算祭酒言明墨珣會與皇子在同一個學堂,但一個學堂之中有百餘名監生,不刻意上去巴結應當也是結交不上的。若要讓他卑躬屈膝,在皇子麵前作那奴顏婢膝的樣子,他當真不行。
墨珣由祭酒領至學堂之後,便交給了授課的博士,而博士則隨意給墨珣指了個座兒。
因為墨珣身量未開,坐得太靠後不好,然而他卻來得晚,前頭也沒有位置給他了,隻隨意指了個中間偏後的位置。墨珣並不介意坐在哪裡,而他進國子監也是由於越國公認為他應該進罷了。墨珣自認為學堂裡教的大多數他都是會的,就算一時想不起,但隻要肯花時間、耗心神去想,應該不成問題。
作為一個修真者,墨珣的自控能力和學習能力都不差。修真的道路上雖有道友和宗門,但行至最後是自我的突破。
學堂裡並沒有什麼自我介紹一類,但昨日越國公宴請了朝中不少官員和命夫,大家自然也都知道墨珣是何許人也。然則博士給墨珣指了位置之後便繼續授課,也不多說其他。
墨珣在博士指定的位置坐下之後將書袋中的筆墨紙一應取出,因為頭一天來,並不知道是什麼課程,也未準備書本。恰逢課上,同窗也未有人在博士眼皮子底下與墨珣攀談,是以墨珣好好地聽完了這一堂課。
越國公早早便上朝去了,按照往常朝會一散,越國公便連同其他的禦史往禦史衙門去。一行人一路上或隨意閒談,或聊些朝堂上談論的事,也並不拘謹。越國公這幾年好了不少,大概是見過了生老病死,人也開闊了,尚能與人談笑風生。
禦史們在外一般不說正事,要也是些不大不小的事兒,而且討論起來聲音也刻意壓低了。就算此時還在宮中,但也難保不會被有心人聽去。
越國公正在與同僚小聲討論著這段時間擠壓的一些政務。畢竟過年宣和帝封筆了好長時間,再重新開筆,那一堆折子便全都堆在了一起。
“師大人!”
“師大人請留步。”
……
越國公聽見動靜,腳下一停,這回頭便瞧見宣和帝的貼身內監馬大全從提著下擺正快步朝著自己趕來。“馬公公?”
“師大人。”馬公公本來就遲了越國公一些,見越國公停下步子等自個兒,這就緊趕慢趕追了上來,“師大人,聖上邀您到景陽宮一敘。”馬大全這一句話說得有些喘,卻也不敢真大口呼氣。
越國公一怔之後,衝馬公公點了點頭,轉身對同僚說了句。既是宣和帝的邀請,其他禦史也不多說什麼,隻衝越國公拱手後便離開了。
越國公這才伸手示意馬公公在前頭領路。而事實上,越國公已經有段時間沒有私下裡受到過宣和帝的召見了,述職時也有彆的大臣在場,這忽然召他去景陽宮,也不知是何說頭。
想到這裡,越國公有些納悶,便想著能從馬大全口中探到點什麼。“馬公公,皇上這召本官前去……”
內監走路也是有規格的,腳步邁出多大都有定製,避免太急會衝撞到貴人,也不會耽誤功夫。
馬大全引著越國公往景陽宮去,卻聽到越國公這麼一問。稍作思索,馬大全心想著,反正也不是什麼緊要事。也不過就是昨兒個皇上得了消息,說是越國公認了個乾孫子宴請了朝臣罷了。這便對越國公說:“昨兒個師大人不是擺宴了嘛。”
他不能透露太多,但這麼講,越國公應該心裡有個底了。真要蠢到聽不明白,那也不可能在禦史台乾了這麼多年。
“原來如此,多謝馬公公。”越國公一聽到宴會,就知道應當是沒多大的事兒了。畢竟不是親孫子,再加上他國公爵位不承襲……不過既然宣和帝也過問了,那他還是待會兒從景陽宮出來上宗正寺走一趟吧。
越國公原先並不認為“為了墨珣宴請朝臣”這個事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然而驚動了宣和帝,那再妥當也就是有不對了。雖然心中覺得是沒多大的事兒,但到景陽宮的一路上,越國公仍是在心裡過了好幾個彎彎。
大宴應該是沒問題,就怕設私宴朝臣,有互通之嫌。此時說早不早、說晚不晚的,又在立儲之事前頭,也不知宣和帝是怎麼想。
越國公懷疑自己是被墨珣給感染到了,否則又怎會儘想些有的沒的。
馬大全說宣和帝邀越國公去景陽宮,其實隻是在景陽宮前頭的抱廈裡邊。
“聖上,越國公到了。”馬公公與越國公離抱廈入口處尚有一定距離,守門的內監便逐一往裡通傳了。
等越國公到了門口,便有內監畢恭畢敬地彎腰恭迎,“皇上讓師大人進去。”
這時間卡得剛剛好。
越國公稍稍點了個頭才往屋裡走去。
宣和帝應當也就比越國公早到一些,畢竟也是下了朝之後過來的。宣和帝正坐在榻上飲茶,越國公一進屋便低眉順眼地便跪下了,“臣師明遠參見皇上。”
“起來吧。”宣和帝這才放下了手中的茶甌,隨意地伸手指著榻上的坐墊,“坐吧。朕也好些年沒跟越國公聊聊了。”
何止是好些年啊,宣和帝尚未登基之前便與越國公無甚往來,登基之後就更不必說了。宣和帝無論是對太後還是對錢丞相都並不親近。換句話說,宣和帝並未與誰交往過密。越國公十分大逆不道地揣測,宣和帝大概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是特彆喜歡。
越國公這種也不知道宣和帝這種行為是好是壞,不過當皇帝當到這份上,那也與“寡人”無異了。
“謝皇上。”越國公得了宣和帝的話後便起了身坐在了宣和帝所指的坐墊上。
內監眼疾手快地上前給越國公遞茶,而後便退到外間候著。
“來一盤?”宣和帝指著桌上的盤麵,已經是下了一半的棋局了。
也不知之前與宣和帝下這棋的人是誰。越國公應下了之後,宣和帝看了擺在越國公麵前的棋笥,才拈了一子,“那就國公執白吧。”
兩人都拈了棋,卻沒人先動。宣和帝仿佛恍然大悟般笑了起來,“瞧朕這記性,應是由越國公先手。”
越國公審視了一下棋局,得了宣和帝的話後,才開始落子。
宣和帝先問了問越國公回建州的情況,越國公一一回答了之後,宣和帝才轉而提起了,“朕聽聞越國公昨日宴請了朝中多名大臣?”
來了!
越國公也不敢多想,就怕宣和帝認為他說了假話。“是,昨兒個是臣的認親宴。臣膝下無子,恰巧當時回建州,搭了一趟船,上頭大都是些進建州參加院試的考生。”越國公一提起墨珣便也停不住嘴,再加上宣和帝要問,他就多說一些,“珣兒在一眾考生之中年紀最小,臣觀察了幾天,覺得這孩子好玩得很,對臣的胃口。珣兒又聰慧乖巧,臣的夫郎也喜歡得很。”
眼見著宣和帝落子,玉石做成的棋子與棋盤發出清脆的響聲,越國公又補上了一句,“這孩子棋藝也不錯。”
“噢?”宣和帝有些吃驚,趙澤林怎麼說也有一個國手稱號在身,雖然這個“國手”僅指精通此道而不是本朝最高水平就是了。但墨珣能讓越國公誇上一句“棋藝不錯”,那應當是真不錯了。依著宣和帝對越國公的了解,越國公並非無的放矢之人。更何況,在自己麵前,越國公應當也不敢謊報才是。
宣和帝頷首,“朕聽聞他曾是建州鄉試的解元?”畢竟建州鄉試的成績是宣和帝親口說要作廢的,所以此時即便提及也隻能說“曾是”了。
“是。”越國公一聽宣和帝提到建州鄉試,那也不敢多說。這解元都讓宣和帝取消了,再說出口可不就是抱怨了嗎?
“進京時遇上山賊還毫發無損?”這個事韓博毫除了遞折子描述過之外,還當麵表述過,宣和帝對此事也十分關注。
“是。”越國公點頭,實在不明白宣和帝是何用意。“據他所說,是從小習武,所以對上山賊倒也不怕。再加上當日還有侍衛在場,好在有驚無險。”
“京裡出現山賊”那是懷陽府尹的職責所在,而此時宣和帝這樣將問不問的,越國公不可能主動開口去提這些。萬一越國公說了什麼,讓宣和帝以為韓博毫事兒沒辦好,那就糟了。他雖然與韓博毫交情不深,但韓博毫至今這府尹都做得不錯,越國公也沒理由背後捅他刀子。
“在上元節解了翰林院的花燈?”翰林院那個花燈是宣和帝應允的,每次都會在擺出去之前先交由宣和帝親自查看。今年的燈謎自然也不例外,宣和帝拿到那個燈謎時也琢磨了好一陣子,最終卻也還是由紀翰林主動說出的謎底。也就是說,宣和帝也沒能猜出來。
越國公不可能從頭到尾隻聽宣和帝在說,而自己隻回“是”“是”“是”的。這樣宣和帝非但不會覺得越國公畢恭畢敬,反而會認定他是在敷衍。越國公這才說了句,“臣問過孫兒,確有此事。”依越國公對宣和帝的了解,宣和帝是一個非常討厭彆人故作聰明的人。越國公也不主動去揣測宣和帝說這些話的意圖,隻順著宣和帝的話往下說。“紀大人這謎麵真是高啊。”
越國公並沒有提什麼“湊巧啊”、“運氣好啊”之類的話,畢竟這些個謙詞連他自個兒都不信,在宣和帝麵前最好不要油腔滑調。
“聽你這麼說,認親應當是在起複之前了,怎麼昨兒個才擺宴?”宣和帝當真如同與越國公閒話家常一般,兩人又落了幾子,外頭的內監估算著時間進來給宣和帝與越國公添了茶水。
又來!
越國公斂下心神,他認墨珣作乾孫子並非彆有深意,隻要如實回答便是。他將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棋盤之上,話語也簡單明了,就如同兩人真的在閒聊一般。“早前在建州,臣想著建州那邊也沒幾個熟人,辦與不辦也沒多大區彆。”越國公把事情講了清楚,“臣奉旨進京之後,珣兒考完了鄉試才到了京裡。之後又聽聞珣兒的二舅趕考,臣就打算等珣兒的家人進京再辦。這一等就等到朝考結束了……”
這與宣和帝聽到的也差不多。
宣和帝又落一子,收了幾個白子之後,繼續發問:“朕今早聽聞,昨日認親宴上有人尋釁鬨事?還曲解朕的聖旨?”
越國公也不敢表現出自己早已知曉宣和帝會問的話,再加上昨天宴會並不小,他請了那麼多人,宣和帝會知道不足為奇。“是,昨日宴會散了之後,臣曾問過珣兒。據他所言,乃那鬨事者主動挑事。”越國公不可能說是因為宣和帝下旨取消了建州鄉試的成績,這才使得那呂克複對墨珣懷揣惡意。畢竟此言一出,那就是在抱怨宣和帝處事不公了。“鬨事者既接了帖前來赴宴,卻又在宴會上頭說珣兒‘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噢?”宣和帝眯起眼來,“竟有這事?那後來呢?”這事兒宣和帝倒是不知情,他得到的線報也隻是說鬨事者在宴會上出言譏諷墨珣鄉試作弊罷了。
“珣兒反而說了他一句‘想君小時,必當了了’,這就使得鬨事者惱羞成怒了。”越國公拈著棋子又看了看,這才將棋子放回棋笥之中,“臣輸了。”
宣和帝也不在意,手指輕輕敲了敲棋盤,外頭的內監便進來將棋盤收拾妥當了。“有點意思。”宣和帝笑了,“趕明兒帶進宮來給朕瞧瞧。”
“是,這是臣孫兒的榮幸。”越國公瞧著宣和帝此時似乎心情不差,便想著在宣和帝麵前提一下,讓他能夠允許墨珣後年的鄉試在懷陽城參加。“啟稟聖上,臣這乾孫子的戶籍尚在建州,後年的鄉試,臣想給他求個恩典,讓他能在懷陽參加科舉,以免舟車來回。”
宣和帝點了點頭,而後又笑著搖頭,“等你帶他進宮來,讓他自己來求。”
越國公愣了愣,原先還以為宣和帝不過是開玩笑說說要瞧,卻忘了還有金口玉言這一說。越國公一時愣住,脫口而出一句,“聖上此言當真?”
“朕同你說過笑?”宣和帝沉聲,當即拉下臉來。
越國公頓覺自己所言有誤,趕忙起身跪到地上,“臣失言,望皇上恕罪。”
宣和帝複而笑了,“欸,起來吧,彆動不動就跪。”
“謝皇上。”越國公這就又順著宣和帝的話站了起來,卻不敢再坐。
宣和帝“嘖”了一聲,“坐下!今日,我們就是閒談,沒有君臣。”
越國公這才又坐到了宣和帝對麵。
宣和帝說“沒有君臣”,隻是讓越國公不要再這麼戰戰兢兢,而不是真正的擯棄君臣身份、無話不談。越國公在朝為官這麼些年,如何不懂這些。隻是宣和帝讓自己帶墨珣進宮這件事對他來說,是意料之外的。在越國公看來,宣和帝可以同臣子們談論家事,也可以隨口誇讚臣子們的子嗣,但卻從未接見過臣子那些並無品階與官職的後代。
有些外命夫尚會帶上後輩進宮,但那也是後宮之中有親眷在。墨珣一個漢子又不是越國公的血親,也不怪乎越國公會以為宣和帝是在客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