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1 / 2)

齊州1997年元宵節的冬夜特彆冷, 白天有太陽還好,到晚上真是要凍掉耳朵了。

孩子們全身上下裹得隻露出雙眼睛,和小半張臉, 又一直跑來跑去, 沒一個崽崽喊冷, 倒是大人們最先受不了了。

看完雜耍,三家十口人的大部隊, 在李清照故居附近彙合了。

宋喬曦拿帶著厚絨線手套的手, 輕輕摸摸王媽媽身上深紫色、油光水滑的貂皮大氅,發出豔羨地聲音, “阿姨, 手感好好呀,滑滑的。”

王媽媽頭上帶著一頂同色的貂皮帽子, 脖子上圍著雪白的狐狸皮圍巾, 腳底踩著一雙時髦的漆皮皮靴,可還是凍得嘴唇都發紫了。

她帶著一副小羊皮手套,摸摸糯團子帶著毛線帽的小腦瓜,哆嗦著問:“儂冷不冷伐, 曦曦?”

“阿姨, 我不冷啊?媽媽說我熱得像個小火球一樣呢!”

宋喬曦眼瞅著王媽媽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嘴巴更紫了。

小姑娘是不知道, 自己這回答差點讓王媽媽當場暈過去。

還是媽媽替她解了圍, 隻聽宋媽媽趕緊說道:“行了, 在外麵瘋了兩個多小時了,你們幾個小孩兒不冷, 大人快要凍死了。8點多了, 回家收拾一下該上床睡覺了, 這沒兩天就開學,上小學不比幼兒園,幾個崽都給我收收心。”

聽媽媽說要馬上回家,糯團子恨不得當場舉雙手雙腳讚同。

剛才,她看王君洋和丁一都還在興頭上,倆男孩拿著兩隻燈籠當“武器”互相打來打去,還嚷嚷著要去看最大的牛牛燈。

本想著,依了他們快點讓看完了就可以回家了,現在媽媽的提議,得到了所有大人們的一致同意,這就省得她操心了。

乖巧地點點頭,抱住媽媽大腿,仰臉道:“我們快走吧,媽媽,楚儘自己一個人在家呢,他要是餓了想吃宵夜怎麼辦?”

“嗯,咱們快點回去吧。”

爸爸一把抱起糯團子,扛到肩頭,抬手招呼其他人跟上,往公園門口走。

一輛紅色桑塔納和一輛白色捷達,把幾家人從趵突泉公園載回大院兒。

停好車,媽媽把宋喬曦抱下來,問她:“餓不餓?回家煮個元宵當宵夜?”

“餓餓餓......”點點頭,糯團子是真餓了,但心裡還一直惦記著一個人,忙不迭地說,“媽媽,我去叫楚儘也來吃元宵吧?”

媽媽的麵色明顯帶著一絲猶豫,停頓一下,輕聲叮囑她:“行,你去問問,小楚儘要是沒睡就叫他來,要是睡了就不打擾他了。你在門口的時候,先看看窗戶邊上燈亮著嗎?燈要是暗了,就不叫他了。”

“好咧,我去看看他睡了沒?”

答應了媽媽,宋喬曦手裡還攥著那隻小兔子燈籠,撒開丫子往鍋爐房方向跑。

老遠看著,在大院昏黃的燈光下,有一團小黑影和一盞小白燈在移動,閃爍在寒冬的夜晚。

“哼哧哼哧”跑到鍋爐房門口,小糯團撐著膝蓋,大口喘了會氣兒,才邁上平房的幾節台階。

剛準備敲門,記起了媽媽的囑托,停下手,先移動到窗戶的位置,扒拉著窗台往裡麵看。

窗戶上貼著紅紅的窗花,窗簾拉得死死的,連個縫都沒留,一點光都看不到。

楚儘,真睡了?

剛才在桑塔納上,進大院門的時候,車裡的廣播剛報時晚上21點整。

現在最多晚上9點零幾分,按照楚儘的作息,這時候還在看書或者練字,不應該睡這麼早的呀?

宋喬曦提著小兔子燈籠,踱步回鍋爐房的大鐵門前,抬手了好幾次,都沒敲下去。

她把耳朵湊到門縫,想聽聽裡麵有什麼動靜。

可惜,四周一片寂靜,什麼都聽不見。

思前想後,決定還是不要叫他了。

如果真睡著了被吵醒,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來,開門時吹了冷風,很容易感冒的。

而讓小姑娘沒想到的是,自己在門口排徊的腳步聲,和窗台上小腦袋忽上忽下的剪影,都被坐在椅子上的楚儘聽在耳邊,看在眼底。

他沒開燈,整個人蜷縮在椅子上,手裡拿著一隻小小的相框。

相框裡是楚儘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時候的他還很小,三、四歲的樣子,被爸爸抱在懷裡玩“開飛機”,媽媽護著他的身子。

一家人都笑得燦爛,相機把他們三口人最幸福的時刻定格下來。

連續三年的正月十五,無疑是楚儘短暫的人生中,最難過的一天。

兩年前的中午,父母出門的那一幕還深深印刻在他腦海。

爸爸剛從所裡回來,換掉一身帶著寒氣兒的警服,套上冬天經常穿的那件很厚的皮夾克,拍拍他肩膀笑嗬嗬地說:“兒子,爸爸和媽媽出去一趟,晚上帶你去趵突泉看花燈,猜燈謎!”

皮夾克的皮革味兒他記得清清楚楚,混合著剃須水的辛辣味兒,就是記憶中爸爸的味道。

媽媽穿著一身寶藍色的長呢子大衣,在門口圍上雪白的厚圍巾,捏捏他的臉蛋笑得格外美,“儘儘,爸爸媽媽一會兒就回來,少看會兒書,也看看動畫片什麼的,打電話叫小朋友來家裡玩也行。”

“走了老楚,早去早回,回來咱們早點去趵突泉。”

“好咧,走了啊兒子,你算好時間,倆小時之內爸爸媽媽就回來。”

爸爸媽媽的動作、表情、語氣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可自己是怎麼回答他們的,那段記憶像是被清空了一樣。

無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一絲一毫。

甚至不記得,最後自己是不是有對爸爸媽媽笑過,對他們說過“注意安全”......

他有什麼反應,什麼都不記得了。

隻記得那天,自己坐在客廳沙發上,盯著電視屏幕,時不時看一眼牆上的掛鐘。

後來,時間早就超過了爸爸媽媽承諾的兩個小時,肚子已經開始有點餓了,可他還是倔強地坐在客廳。

窗外的光線,從明到暗,直到家家都點亮燈火。

窗外的每一盞燈,都象征著一個家庭的團圓。

尖利的電話鈴聲在昏暗的室內響起。

從沙發上跳起來,抓起聽筒,而掛掉電話後,楚儘像個木頭人一樣站在原地。

從那天起......

6歲的楚儘知道了一件事,他沒有家了。

同樣身處昏暗的室內,兩年後的元宵節,楚儘沒有打開鍋爐房的頂燈,甚至連小台燈都沒擰開。

今天,他不想學習,不想做題,也不想看書。

什麼都不想做,隻想放任自己的情緒,放任自己在黑暗中沉寂,在不見底的深淵中越墜越深。

寄養在舅舅家時,埋藏在心中的惡和狠,在此時像餓了多日的豺狼虎豹,恨不得撕碎了自己的五臟六腑,再讓這個世界一同跟著毀滅。

要變得強大,隻有強大,才不會被人欺負,才能替爸爸媽媽報仇。

楚儘緊緊抱住自己顫抖的身體,死死咬住嘴唇,嘴裡滿是腥甜的味道......

門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亂了他的思緒。

是宋喬曦。

一聽就知道,是她兩條小短腿“吧嗒吧嗒”的聲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小姑娘在門口哼哼唧唧喘了半天,才順過氣兒來似的,接著像個“小賊”一樣來回踱步,先是在窗台上冒冒頭,楚儘看到屋外昏黃的燈光下,一個小腦袋的剪影落在玻璃窗上。

她手裡拿了個小燈籠嗎?亮亮的,在窗口一閃而過,接著又回到門口停了一會兒,應該是在聽屋裡的動靜。

自己現在的樣子,不希望她看到。

這世界上所有光照不到的地方,宋喬曦都不應該見到。

她是那麼純淨的一個小人兒,純淨得像通體雪白的小白兔一樣,理應生活在暖烘烘的愛中,無憂無慮沒有煩惱。

輕輕把手中的相框,放到書桌上。

一聲非常小的“哢噠”聲,理論上來說,屋外的人不可能聽到。

可宋喬曦卻覺得自己好像出現了幻聽似的,總感覺剛剛鍋爐房裡發出了一點響聲。

楚儘醒了嗎?

正準備回家的糯團子停住腳步,趴回到門縫,兩隻手做成傳聲筒的形狀圈在嘴邊,“楚儘,你睡了沒有呀?”

再側耳聽聽,屋裡一片安靜。

“楚儘,你想吃元宵嗎,熱乎乎的元宵,黑芝麻餡兒的?”

“你餓不餓呀,西紅柿雞蛋麵想吃嗎,是熗鍋的那種?”

“康師傅紅燒牛肉麵呢,加一個雞蛋?”

“雞蛋炒饅頭?”

依次反複,說一聲,側耳過去聽一聽,說一聲,再去聽一聽......

直到屋裡依舊任何聲響回應自己,她才徹底死了心。

唉,好吧。

想抱抱他,安慰安慰他的念頭,就這麼落空了。

糯團子輕輕歎口氣,小幅度地跺跺腳,在屋外站這麼久,腳丫丫有點涼涼的。

想了想,她又一次趴在門縫上往裡輕聲說了句:“我把小兔子燈籠留給你,這樣你就不怕黑了。”

宋喬曦最怕黑了,入夜的大院兒隻有幾盞昏黃的路燈,好多地方是暗暗的,總讓她想起福利院做錯事情被罰關的小黑屋。

有一盞小燈籠在手,是滿滿的安全感感。

可今天,她覺得自己是可以克服掉怕黑的恐懼。

因為糯團子認為,楚儘比她更需要這盞小兔子燈籠。

她撚手撚腳走到窗戶邊,把小兔子燈籠板板正正擺在窗台上,來回擺弄了好幾次那根紅色把手才讓小兔子站穩,又“啪嗒啪嗒”按了幾次開關。

想著,是讓燈籠亮著呢,還是暗著呢?

最後,還是讓小兔子亮亮的趴在楚儘鍋爐房的窗台上。

團子心裡是抱有一點僥幸的。

如果,如果一會兒楚儘醒了,一眼就能看到窗台上有一盞燈,心情肯定很好。

就算不會醒,等他起床的時候,一出門也能看到這隻小白兔。

他總說自己像隻小兔子,應該能猜到是她留給他的吧?

在小腦瓜裡為自己的絕妙想法熱烈地鼓掌好幾次,“自己太棒了”的情緒完全替代了不能抱抱楚儘的愧疚感。

借助大院兒昏黃的路燈,一步三回頭的往家屬樓的方向走。

隻可惜,這條大直路走到頭,遠遠看回去,鍋爐房窗台上的那一點微弱的光芒,也還亮在那兒。

而她走進樓棟的一瞬間......

鍋爐房的門,“吱呦”一聲開了一條縫。

幾秒種後......

窗台上,小兔子燈籠發出的那一點微光。

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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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後,爸爸替她脫掉厚重的棉服、摘掉手套、圍巾,換上烤在暖氣上熱烘烘的粉色小兔子棉拖鞋,宋喬曦一下子就頭到腳都暖和過來了。

廚房珠簾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滿客廳都是香噴噴的糯米味兒,媽媽問她,“曦曦回來了,小楚儘來了嗎?”

“沒有,媽媽,楚儘估計睡著了。”

她被爸爸抓去衛生間洗手,大聲回複媽媽。

心裡默念著《七步洗手歌》,一根一根把手指洗乾淨。

現在沒有楚儘監督,也會自覺地把手手洗好,潛移默化裡,他改變了她好多壞習慣。

正月十五的夜,宋家一家三口圍坐在餐桌邊,一人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白胖元宵。

“呼......呼呼......”

鼓著腮幫子,使勁兒吹勺子裡的胖園子,宋喬曦時不時用舌尖試探一下溫度。

彆說,宋家已經很久沒有三個人一起吃飯了,這會兒沒一個人說話。

一下子變回三口之家,反而讓所有人都有點點不習慣。

“曦曦,儘儘房間窗簾拉著呢?”

媽媽喝了口元宵湯,抬眼問她。

“唔......”

小小咬了一口糯米外皮,宋喬曦含糊地點頭,一回到暖和的環境,這會兒困得她直點頭。

“嗯,估計睡了,你吃完也快點刷牙,看你瞌睡的。”

媽媽對她揚揚下巴,淡淡笑笑。

爸爸也附和道:“睡了也好,省得孩子多想。”

就吃了兩隻元宵,糯團子已經睜不開眼了,逼著眼睛一口咬了空,慌亂中小手差點打翻了搪瓷碗,幸虧被爸爸一把撈住。

小孩子瞌睡一來猛如虎,瞌睡蟲上腦,是啥也顧不上了,整個人像喝醉了一樣暈頭轉向的。

媽媽搖搖頭,笑閨女“吃東西也能睡著”,托著她小圓屁股從椅子上抱起來,到衛生間漱漱口。

回頭直接扒了外衣褲扔被窩裡了,腳丫丫也沒顧得上洗。

小糯團頭一沾枕頭,就見周公去了。

在夢裡,宋喬曦夢見那隻留在鍋爐房的小兔子燈籠,變成了一隻巨大的毛茸茸大白兔,像狗熊那麼大。

大白兔手拿一把散發著七彩光芒的寶劍,像守護神一樣,替她守衛在楚儘的鍋爐房門口,把所有想闖進房內傷害他的怪獸全都打跑了......

第二天一早,吃早飯時,宋喬曦神秘兮兮地湊到楚儘麵前,笑眯眯的問:“昨天晚上你是不是睡得很早,聽到屋外有什麼動靜嗎?”

“......”

男孩眉頭微蹙,看了她一眼,繼續斯斯文文喝粥。